“雨宁,你爸妈又没来?”
瘦小的女生垂下眸子,轻轻嗯了一声。
“他们很忙。”
弟弟昨晚发热进了急诊,妈妈一直在医院陪床,至于她那个不务正业的酒鬼爸爸,一般不在家,回来就打砸家具,逼妈妈拿钱,又怎么会关心她的学业?
周六的下午,阴雨绵绵无尽。
蒋雨宁走出办公室,携着雨丝的风吹得她忍不住打了哆嗦。她咬住下唇,在几道陌生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时,禁不住往下拽了拽由于不合身而上移的衣摆和袖子。
嬉笑打闹的声音,撒娇卖乖的声音,互相追逐的声音,明明到处是青春洋溢的同龄人,她却像突然坠入湖中的旱鸭子,五感被强势的水流淹没,浑身上下充斥着被迫游街的无措与窒息感。
其实大家都是不经意的一瞥,轻描淡写,匆匆而过,没有任何无恶意,但她还是不可控制地因为身处人群之中而羞耻起来,整个人微低着头,指甲陷入掌心,悄无声息地穿过人来人往的走廊。
对现在的蒋雨宁来说,惯例的家长会就和每年与弟弟重合的生日一样,都是她想避又避不开的会让她感到痛苦的东西。
蒋雨宁站在窗边,透过光洁的玻璃扫视里面的每一个专心致志看投影的家长,他们外貌各异,职业也迥然不同,今天却因为共同的身份或喜或忧地齐聚一堂。
她注视着自己的座位,从小到大,那里一直空荡荡的,她知道的,就算没有弟弟生病的因素介入,那里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每当这时,她便会一次又一次看清自己在这个早就名存实亡的家庭中的地位。
不管她再刻苦,再早熟,再乖顺听话,做出的成绩再好,她还是不会被看见。
她无足轻重的隐形人生,用他们愤怒或崩溃时的字眼来说,就是个不能用来还债的赔钱货与想甩又甩不掉的拖油瓶。
蒋雨宁神色怔忪,额头抵着玻璃,翕动的鼻翼断续呼出热气,在窗玻璃表层慢慢蒙上一层朦胧的水雾。
吵嚷的声响远去,她眼前模糊起来,而后在旁边的学生不小心撞到她肩膀的瞬间又猛然清醒,仰起头快眨了几下眼。
这里没有停留的意义了。
她转身离开,路过重点班时往那个熟悉的靠窗座位看去,果不其然也是空的。
青禾一中有个打不破的神话,叫叶子。对方自初一开始,就在各种大小的考试与学科竞赛中稳居第一;多才多艺,长得也很漂亮,听说家里很有钱,就是人比较高冷难以接近,装着打扮像个男孩子。
蒋雨宁看了眼自己的裤子,她穿的是弟弟换掉的旧衣服,除了一个发黄的细马尾,一个乌黑碎发,两人也是半斤八两了。
奢侈潮牌与廉价杂牌的差距,她看不懂,更别说虚荣攀比,只知道都是自己不喜欢的服饰就够了,那穿着也没区别,皆是不合身的令人煎熬的桎梏。
她其实和这个叶子不熟,主要是对方在青禾很出名,耳濡目染又或是道听途说,七七八八的也了解不少。
初二那年的篮球联赛,发生了一起男球员潜入女厕偷拍的丑闻,虽然校方威胁加没收手机地力压消息,后来还是因为被顶上热搜骑马难下,才不得不给这个有点背景的太子爷安排处分惩罚。
热搜的原因是两校聚众群殴,导火索是一名青禾的学生踹爆了临川偷拍男的裤丨裆。
这个学生就是叶子。
事情闹挺大的,连当时在教室自修的她也听了很多围观者绘声绘色的描述。
据说两拨人打得头破血流。
据说连警察都到场了,所有参与者被请去了警局喝茶,包括各自的家长。
叶子的那个富豪爸爸,就这样第一次现身在与校园相关的事件中,做的第一件事就狠狠打了叶子一巴掌,劈头盖脸一顿骂。
蒋雨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家庭矛盾并不是穷人的专属,这个世界与她相似经历的人也是存在的,她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有了对比,她就可以不断安慰自己。
她想,至少蒋鹏要钱不要命,霍思宁虽然经常忽视她,但也没有真的动手打过她。
自己淋雨不要紧,只要别人也跟着一起淋雨就好了,她甚至可以不在意自己淋雨,只要看到别人淋雨就能一扫憋屈,最好比自己还惨,这样才能让她更加地释怀,更加痛快地拍手称快。
蒋雨宁心情诡异地好起来,拘束的手脚展开,昂起时常因为自卑而低眉顺眼的头颅,嘴角放松地微微扬起。
雨声渐转淅沥,豆大的雨珠瓢泼而下,天空阴沉沉的压得很低,跟快塌了似的。
呵。
真塌了才好。
到时候大家一起死。
她被自己的幻想爽到了,阴暗地诅咒着,掏出雨伞,准备步行回家。
正在这时,一个保安忽然冒着雨,挥舞着双臂,大叫着从她前方疾跑而过。
不仅是保安,还有几个路过的老师往同个方向看了一眼后,脸色纷纷大变,一边拿出手机,一边追着保安跑。
从体育馆开过来的私家车止步,楼上传来学生和家长的吵闹声和碎脚步声。
有人要跳楼。
蒋雨宁举着伞,站在大雨之中,耳朵捕捉到关键的信息,她朝汇聚的劝解人群走去,仰着脸,停在几步外。
有人站在天台的围墙上,是个学生,雨幕如瀑,让人看不太清长相,但衣着眼熟。
好像是……
震耳欲聋的尖叫声突然集体爆出,根本没给铺垫子的时间准备,那人直接跳了下来,而科技楼是一中最高的一栋楼啊,这高度谁敢徒手接?
急堕的人体与坚硬的台阶相撞,骨骼顷刻折断粉碎,柔软的肉丨体像颗摔烂在地后露出红白壤的西瓜……
呼呼风声被雨声掩盖。
砰!
蒋雨宁身体一颤,备受惊吓地往后连退了好几步,手里的伞差点翻倒。
正下方的群众散开一瞬又包围回来。
人是当场去世的,她看不清那人的具体死状,但雨很大,大量的鲜血和稀碎的组织顺着台阶在往下冲,比雨还像瀑布。
蒋雨宁唇失了血色,看着这惨烈的一幕,整个人呼吸急促,脑子晕晕乎乎起来。
难以言喻的罪恶感腐蚀心脏,因为就在刚刚,她还在幸灾乐祸的同样家庭不幸的对象跳楼了……
那是叶子啊……
她手脚冰凉地转过身,眼神发直。
有一男一女迎面跑过,她没留意是谁,只是听着擦肩而过的哭腔,浑浑噩噩地走向大门,还正巧赶上了紧急而来的警车、救护车……
黄线拉上,隔开了她回首遥望的眸光,那让她勤奋学习了三年的母校,那让她暗地里追赶了三年的打不破的神话,那本该同病相怜的熟悉的陌生人啊。
错了……
全都错了……
她忽而泪流满面,迷茫地驻足原地。
手中伞被急风吹倒,轰雷阵阵,乌黑云层坍塌,招惹暴雨倾盆而来埋葬了城市。
世界线错位,命运的沙漏逆转。
本该在高三自杀的男主白月光,未及花季就死在了初中生涯的最后一年。
沈暮下颌微抬,吐了口白烟:“哇哦~”
身边的方知秋话头一顿:“怎么了?”
“没怎么了。”
她笑了笑,将烟杆随手抛进垃圾桶。
“只是想起了点开心的事。”
云城青山之外,某个十字路口。
她和她的委托人站在夕阳无限好的黄昏边缘,斜射的阳光仿若金粉撒落人间。
繁华都市,钢铁森林。
耐心等待的路人站在斑马线的另一头,沈暮望过去,某个长相斯文的男生正鹤立鸡群地站在人群之中,一手拎着塑料袋,一手牵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
“母子变兄妹,还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瞥了眼身侧之人,对着那张同样隽秀却褪去青涩更显成熟的脸庞,打趣道:“在你将刚出生的自己抱回孤儿院的那一天,有想过会出现这种背德的情况吗?”
“背德?”
方知秋凝望着那个小女孩,许久,慢慢敛下目光,落在地上虚无的一点。
“我私以为沈老板不会是注重人伦的人。”
沈暮抱着手臂,赞同地颔首,人伦人伦,本就是人类社会才有的伦理秩序,与她自然是没有干系的。
“我只是有点好奇罢了。”
红灯停,绿灯行。
熙熙攘攘的人流朝这边涌动而来。
方知秋抬眼,视线随着小女孩移动,等到两人路过身边时,吐出坚定的两个字。
“想过。”
想过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如果他和她一起长大,他肯定会爱上她,但那又怎样?纲常伦理,只有活人才在意,他已经死过一回,为什么还要遵守这些无聊的东西?
她的一生太苦太苦。
少女带球跑和天才宝贝归来的情节只会发生在梦幻的小说之中,生育之苦抹去,主角人生逢凶化吉,何处无贵人?可现实总是那么的残酷无情,往往一步错步步错。
他那患有心脏病的父亲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孤儿院出身的母亲不被对方亲属接纳,流言蜚语和经济压力之下,只能主动辍学,怀着孕早早打工。
一个人背井离乡地将他带大,而等他有足够的能力反哺时,她却被沉疴旧疾折磨得再也下不了床。
他问她是否后悔,她回答是的,如果能回到过去,她一定要把那个脑残的自己耳提面命地打一顿,但那是不可能的,现在这样,全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谁,包括那个早就挂墙上多年的男人。
不过……
方知晚神色动容,温柔地抚摸他的发顶。
“对于你,妈妈从未后悔过。”
方知秋心尖一疼,突然往前跨了一步。
“妈!”
少年的方知秋牵着还是小学生的方知晚,恍若未闻地踏上人潮汹涌的梧桐长街。
他们在孤儿院相遇,被不同的家庭领养,走运的是两家都在一个小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当兄妹养了。
改姓林的小女孩将右手的烤肠举起,嘟着嘴:“哥哥,我吃不下了……”
少年一如既往地接过,准备自己将剩下的半截吃掉:“要换吗?”
女孩眉眼一弯:“要!”
他就知道。
少年好笑地揉了揉她的发,低头在袋子里翻了翻,果冻,橘子,辣条,酸笋……
“要酸笋!”
刚好他也喜欢,两人共享一包,随口扯着淡,聊着关于未来的设想,越走越远。
白衣黑裤的男人跟上前,身上套着不合时令的黑毛呢大衣与灰羊绒围巾,却无一路人投来奇怪的打量。
夕阳穿叶拂枝,闪烁着温暖的光芒,拉长了每一个人、每一辆车、每一栋建筑的影子,唯独这个仿佛失了魂的落寞男人。
他出卖了未来,回忆中的人见不到他,过往的日月自然也照不出他的影子。
“哥哥,你以后想当什么?”
少年想了想:“医生吧,你呢?”
女孩仰头看他,眼珠比落日迷人。
“我要开个花店!养好多好多漂亮的花!”
沈暮的提问浮现在脑海中,男人闭上眼,呢喃出声:“我当然也不会后悔……”
他想,他可以改变过去,在一切悲剧发生之前拨乱反正,还她本该幸福的一生。
只是……
他停下脚步,望着欢声笑语的两人一点点走出他的视野,最后变成模糊的点。
对不起……
“我注定不能陪你走到未来了。”
这封寄出的道歉信,长达十多年后才落到林知晚手中,彼时对方早已疯魔,根本不会了解这三个字背后隐藏的真相,只满心策划着给惨死的哥哥复仇,杀人剖心。
光影轮转,夜之女神静悄悄降临,落地窗前,灯红酒绿的都市匍匐在脚下。
沈暮躺在沙发上玩魔方,她豢养的那只黑不溜秋的猫仆正戴着帽子和手套,站在厨房里忙碌,烹制可口的美食。
土豆炖牛腩,银鱼蒸蛋,油焖茄子,再加个番茄汤……看起来蛮下饭的。
温若风洗完澡出来,循着香味摸到厨房,尝了口刚出锅的风琴土豆,眼睛霎时一亮,给奇玉比了个赞。
“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