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氤氲,谢行溪懒散伏在浴池边,完全不想动弹,镜上仙那鬼怪面具扔在一旁地上,沾了水汽。
今夜里,与他交手的共有十二人,能够认出来路的只有七人。明文会巴沉石、镇西将军府闻远、丈鬼帮乌成弘、素瓷山庄翟华采、河兽帮孙锐达、河州州府林沧、鸿轩学会元恺。谢行溪一一记下这些人的身份,同时也记下其他的步法,准备让手下人去查。还有那最后一人……江南总督特使李乐山。记忆中闪过李乐山的脸,谢行溪眉头皱了皱,总觉得他的刀法十分眼熟,自己交手过的用刀的人,屈指可数,没有一个符合李乐山的路数,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今年的武林大会,可比往年热闹得多。早在三个月前,各地流言四起,说本次武林大会的头彩,是一样能改变天下局势的宝物。这话说的含糊不清,但也吸引了众多势力参与,朝廷那边自然派了谢行溪来调查。
水珠成串落下,谢行溪上岸更衣。三年前,赵王谋反不成,退守鼓城,皇帝封谢行溪了个“南允王”,力排众议,放他去江南巡查。三年间,谢行溪查了几个江南的豪门世家,怎料最终仅仅惩处了几个小吏便揭了过去,整个江南隐隐透露出对南允王的恶意。皇帝给谢行溪写过密诏,让他行事收敛些,还撤了谢行溪巡察御史的职,谢行溪上奏请求北上杀敌,皇帝却也是不允,只让他好好待在江南王府。折腾来,折腾去,谢行溪就在江南当个闲散王爷,呆了三年,贪官没杀尽,赵王也没清扫。而那赵王盘踞鼓城,勾结匈奴,与朝廷足足对峙了三年,还有越来越强的势头。同时,各地大小起义不断,虽有朝廷派军镇压,总是除不干净。
这时令,不能再让中原武林闹出什么幺蛾子了,那“改变天下局势的宝物”,如果是无稽之谈那便作罢,如果真有此物,那,非得毁掉不可。谢行溪目光落到案上的配剑上,伸手拔剑,使了几剑,忽然意识到自己使出的,正是李乐山的刀法。谢行溪心中隐隐有了猜测,顺着心意接着运剑,剑意磅礴,越来越熟悉。
“哈哈哈!”剑尖猝然停止,谢行溪浅浅笑起来,眼神玩味。“好啊裴稷,藏的挺深,原来你学的从来不是剑法,而是刀法。”把刀法复现在剑上,谢行溪才认出来,正是裴稷自幼修习的所谓“西楚剑法”。
今时今日,竟然裴稷也来这场武林大会了么?江南可真是各方势力荟萃一堂。这三年里,谢行溪没少听到裴稷的消息。那楚贼端着楚王遗孤的身份,硬生生编造了个楚国旧太子的名头,一路向楚地去投奔,最后到了袁阳晖手下用来笼络人心。袁阳晖本是东边豪富家族族长,平素最爱收拢天下宾客,赵王叛乱一年后,拜裴稷为座上宾,打着“兴复楚室”的名号,勾结了羊城守备起义,一呼百应,让朝廷无比头疼。
最有趣的地方在于,江南总督,手握江南水军重兵的魏正诚,竟然和楚贼裴稷勾结在一起了?不过,自己本来就打算调查魏正诚,裴稷可算是来得正好,事情也多几分把握。
“楼主。”
身着紫衣的老妇人以扇掩面,敲响了门扉。
谢行溪收敛思绪,坐到镜前,平静答道:“槿婆婆,请进吧。”
槿婆婆迈着小碎步进了门,打开手中木盒,摆出瓶瓶罐罐,拿起毛笔:“楼主,今儿晚带哪张脸?”
“宫言。”谢行溪顿了一下,眼神带上了一丝戏谑。镜上仙的身份,可能已经被裴稷看破了,但是他的重重面具,又何止这一张呢?这一次得小心了,不能被裴稷认出来。槿婆婆的易容术,他是放心的,但是自己的行为举止上,得改一改。
裴稷,无论这次你求的是什么,我都要让你落空,最后再来个瓮中捉鳖。
哦,还有,这一次不能让闻远近身了,再让他把人皮面具认出来,那还了得。
谢行溪默默发出了和裴稷一样的感慨。
蓬泽小楼深处,谈笑声不断。徐河身为武林盟主,自然要设宴款待三位摘得银桃枝的侠士,一位闻远,一位李乐山——也就是裴稷,还有一位是异域模样的女子。同时,徐河还是常州州府的宾客,所以这次,常州知府也带着几位官员也位列席上。
酒过三巡,徐河拍了拍手,三位莺莺燕燕自厢房门口进来,有男有女。徐河与常州知府杜修明相视一笑,道:“徐某知道各位侠士远道而来,对江南的风俗人文也不甚了解,所以自作主张,邀请了几位江南的小友陪同各位在江南好生游玩,好好体验一回江南的美食、美景,还有……美人。”
席间,闻远吓得酒都不喝了,裴稷笑着扫了一眼各位美人,另一位摘得银桃枝的步千青直接“嚯”了一声。
徐河放下酒盏,抬头示意:“来,向各位侠士自我介绍介绍。”
一个小巧可爱的姑娘率先走到闻远身前行礼,看着甚是招人喜欢:“给闻公子请好,小女子名叫赵韵儿,是江南布商家的女儿,自幼习武,但是没什么建树,还请公子多指点了。”
不等下一位动身,步千青提前开口:“徐先生,那位带蝴蝶步摇的姑娘我看着甚是合眼缘,不置可否让她来陪我游历江南?”
徐河哈哈大笑
蝴蝶步摇福了福身,温婉一笑:“姐姐与我真是有缘,徐先生本就让小女子来陪同姑娘,幸好姑娘也有此意。小女子名为文丹秋,父亲是个教书先生,所以丹秋武艺不精,只会弄些文墨,还望姑娘不要嫌弃才好。”
这些姑娘一看都是练家子,说动这样的江湖中人,降下身价来来作陪,徐河是图谋什么呢?闻远这三年,不仅长高了许多,也更成熟了,没有直接翻脸拒绝徐河,但是眉眼中怎么带了一点愤怒……那位步姑娘在鸣雨湖使的鞭子甚是惊艳,衣着打扮像是南疆的,怪不得不曾见过那样的功法……裴稷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等等,文丹秋姑娘本来就是作陪步姑娘的,那作陪自己的是谁?
一位小公子抱剑上前,温润如玉,眉目柔和,声音清朗:“李公子,在下名为宫言,父亲是常州教头,学过些粗散拳脚,今日相会甚是荣幸。”
……差点忘了这李乐山是个断袖色胚子,这徐河还挺投其所好哈。裴稷心中苦笑,面上平静中透着惊喜,直接站起身还礼:“宫公子,幸会。不知李某可否称你阿言?”
那宫言微微惊讶,片刻后笑道:“李公子喜欢便好,那我便称呼公子为李兄了?”
“好啊,李某求之不得,”裴稷离开坐席,揽过宫言的肩,偏头轻笑,轻佻好色之意尽显,“阿言来,一同坐下。”
裴稷怀里的“宫言”温声应下,坐到了对方身边。宫言,不,谢行溪笑眯眯端起酒杯:“李兄,请。”
酒杯相碰,清脆悦耳。
面前的宫言小公子气质温润,裴稷却没来由想起了冰冰冷冷的镜上仙。这场武林大会,谢行溪也入场了吗?短短三年,谢行溪三个字已经陌生得不敢触碰了,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江南的谢行溪,贵为南允王,行事狠厉,手段白的黑的都掺杂。现在他虽然被褫夺了巡察御史的权力,明面上当个逍遥王爷,但他在暗处有什么势力,谁也说不好——不然为什么会以“镜上仙”的身份出现。还是说,这整个武林大会,都是他设的局呢。之后的行事,可得小心了,旁的人肯定看不出来李乐山掉了包,但是谢行溪一定能认出他。
不知这次,鹿死谁手?
裴稷仍是笑着,饮尽杯酒。
酒局渐渐接近尾声,宾客们也有倦意了,徐河端起酒盏:“诸位,今日夜已深,徐某就不多留了,门口备了车马,徐某送各位一程吧。”
席间众人歪歪扭扭起身,脸上还带着笑意。今夜,实在是赏尽美酒、美食、美景。裴稷装作是醉得头疼,手搭在宫言肩上,脸埋进手肘里,有意躲避开闻远的视线。那闻远身边的姑娘活泼异常,一直在说这说那,闻远干巴巴“嗯”一声“哦”一声,视线不耐烦地在房间里各处游移。
徐河站起身来,毫无征兆地把酒杯掉到了地上,一声脆响惊动了满屋子酒鬼,笑语嬉闹声低了下来,徐河敦厚的脸上展露抱歉一笑,半真半假说到:“抱歉,各位,还请稍稍留步,徐某竟然有件大事忘了说了,真是老咯。”
席中那些“醉了”的宾客慢慢转动眼珠,眼神清明,警惕望向徐河。
一片寂静中,徐河拍了拍脑袋,“啊”了一声,笑道:“瞧瞧我这记性,我想起来了。徐某要说的是,本次武林大会夺得银桃枝的三位,你们不仅是可以参加这场宴席,更重要的是,你们可以提前知道,本次武林大会的头彩是什么。”
四下默然,猜疑不断。
裴稷微微直起身来,仍是靠着“宫言”的肩,目光牢牢锁定徐河。谢行溪搀扶着“李乐山”,眯眼舔了舔牙尖。
“本次武林大会的头彩,是‘飞雪’解药的配方。言尽于此,请回吧,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