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十二年,烟花三月。
江南的卖花女挎着篮子,盛满娇艳欲滴的山桃,穿行在人群中。明明天色已暗,个个却仍铆足了劲儿叫卖,声声清脆。
平素清净而少有闲人的鸣雨湖,今儿晚上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挑着灯笼的,牵着妻子的,抱着儿女的,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都热热闹闹挤在一起翘首以盼。
湖中央新荡着两三只竹筏,乐工或坐或立,静默如画。筏头点着灯笼,晚风吹动面纱。湖畔,零零散散坐落着十几个竹亭,四面笼上了轻纱。亭内有人抚琴有人品茗有人默然不动,灯火晦暗,看不清是何许人也。在湖边围观的众人都自觉避让开了这些个亭子,往别处挤,离湖最近的几个茶坊早已人们为患,大人也好小孩也好,齐刷刷趴在栏杆边兴奋等待,还有的顽童直接爬上了屋顶,只为远远瞧一眼奇景。
一时间,湖畔围满了叫卖声、下注声、“哎哟你踩我脚了”惊呼声,卖花的、卖茶的、卖瓜子儿的在人群中四处穿梭。
“啊!你这个人,怎地没长眼睛啊!”娇蛮的声音忽的响起,锦衣绮罗、穿金戴银的姑娘被人踩着了脚,愤愤抬头,娇声叱骂对面的始作俑者。站的近些的民众内心都“哦哟”一声,纷纷望向那位公子,知道他要遭大麻烦了——这姑娘可出身不凡,是谁吗?这可是常州知州府的小女儿,杜花月,平时脾气大着呢!
而这边,那踩到人的公子回过头,略略俯身凑近杜花月耳畔:“是在下眼拙了,唐突了如此佳人,还请姑娘饶我一命。若是我赢下了今晚的桃枝,就送给姑娘当赔礼,可好?”
哎呀,这坏人,使得好一手风流伎俩。两人距离不近也不远,但是微微俯身的动作平添了几分私密感,杜花月瞧了瞧那公子俊俏的脸,又瞧了瞧他腰间惹眼的长刀,知道对方说“赢下桃枝当赔礼”多半是说空话,还是不由得想象了几分,红了脸扭过头去。
四周嗑瓜子群众心中嘿嘿一笑,知道这事儿就算翻篇了。一位年纪较大的妇女拍了拍自家儿子,感慨道:“你看,这就是长得俊的好处,随便编个送桃枝的借口就能把杜小姐糊弄过去。哎呀,不过,要是有人能赢下今晚的桃枝送给我,那真是……哎哟哟。”
话语间,那公子已经寻了人流中的缝隙,运步远去。那公子好巧不巧,正是初到江南的裴稷。裴稷默默感谢自己带的人皮面具长得不错,成功躲过一劫,不然要是被那杜小姐缠上,“开场”前能不能进到亭子里都不好说。
人潮涌动,各类小贩夹杂其间,裴稷看准时机拦下了一名卖山桃的姑娘,低声问:“我想买一枝山桃,要十九瓣的,三瓣红,十六瓣白。”
卖花女甜甜答道:“公子,您要的花一个铜板一枝,不要昌平年间的,要永朔年间的,得随我到亭子里去取。”
裴稷指尖翻出一块铜色信物,抛进卖花女篮子里。那卖花女验了信物,取出一枝山桃递给裴稷:“公子请随我来,这只山桃是送给公子的。”
裴稷微微扬眉,他记得入场仪式里没有附赠山桃这一环节。疑惑间,看到水乡的卖花女大胆看着他的眼,捂嘴一笑,转身带路。裴稷这下明了了,心里直叹气,这人皮面具长得太招小姑娘喜欢还是有点麻烦。
那卖花女引着裴稷在人群中七拐八绕,喧嚣声逐渐变低,最终,两人一齐停在水边小亭处,卖花女不多言,福了福身自行离去。
裴稷挑开轻纱,步入亭内。亭内冷清无人,桌上放了不少当下流行的吃食,唯独没见着灯盏。裴稷略一揣度,望向湖中央唯一一点光亮——两三只竹筏。
下一刻,裴稷反手拔刀,沉沉盯向小亭外。轻纱吹拂,两三步外,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小心翼翼踏进这个地界,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大一点的身形拿着什么物什,伸着脑袋,恭敬开口:“老爷,离开场还有点时间,要不要听两段曲子解解闷儿?”
这声音是个老头。隔着轻纱,裴稷眯眼辨认,大概看出这是江南卖唱的一老一少。老头子手上拿着个二胡,脑袋反光……这老头是个秃子?另外一个小巧的身影,应当是他孙女之类的人。
反正闲来无事,裴稷抛了一串赏钱过去,问:“有些什么听的?”
老头灵活地接住赏钱揣进兜,眉开眼笑,架起二胡拉了两个调子,顺着调子答道:“多谢老爷!回老爷的话,当下时兴的曲儿都会嘞。”
裴稷初到江南,并不清楚潮流风尚,索性说:“那唱首你们新学的曲吧。”
“好——嘞——老爷您听好咯,这首新曲子就叫做,《定风波》。”老头儿灵活地试了几个音后,旋律倾泻而出,二胡弦上尽是悲怆慨然之气。
一旁的小女孩起了调:“红墙黑瓦新祠上……”
正当此时,周遭喧哗声豁然变大,打断了爷孙二人——人群沸腾了。
只见那湖中筏上人,抬手扣弦,石、土、丝、匏、竹,声起!
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开场了。
“爹!娘!你们看,有人踩在湖面上!他没掉进湖里!”骑在父亲肩头的小男孩儿大声叫嚷,使劲睁大双眼。
今夜无风,湖面平整澄澈如镜,镜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小小的皱褶,那一点波澜来自湖上人的脚畔。湖面上的人左手提长剑,右手提着小竹篮,里面赫然躺着三个小“桃枝”。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桃枝,是仿照着桃花枝的模样,银为底,玉石为花,江南最好的工匠精雕细琢而成。
每年的武林大会正式开始前,都有一次比试,不作实质性的斗武,只当表演。不过,为了好看,这表演往往带些彩头,那银桃枝便是今年的礼品。
湖畔的闺秀们绞着帕子,都在猜测:“今年不知哪位侠士能从‘镜上仙’手中,拿到桃枝?我听说,那桃枝一共有三枝,谁能拿到一枝,就能免除第一轮比试,还能受邀参加武林盟主设的酒席呢。”
“呀,湖中人动了!”人群再一次骚动起来,那茶馆二楼的看官们差点没把栏杆压断。
月色下,那号称“镜上仙”的湖中公子抬脚点水,剑光划破寂静,带起一串涟漪。丝竹声声,镜上仙脸上扣着半个鬼怪面具,泛着冷冷的光,剑势凛冽。恍然间,乐声急促如落雨,镜上仙步伐变换,快速掠过水面,留下一串小小的波纹。剑如流水,身如飞燕,岸边观众不由得看得痴了。
裴稷也在看那镜上仙,但他看的不是绝妙的剑舞,而是暗暗观察那人走过的地方,手指搭在刀柄上,无意识敲动着。亭外那对爷孙,已然悄悄离去。镜上仙使的根本不是什么水上漂轻功,无非是因为提前在湖中设下了浮木桩子,用细线联结固定,每一步都踏在木头的位置罢了。这一场剑舞除了让民众饱饱眼福,真正的目的的是展示所有浮木安放的位置。
今年夺彩头的规矩,比往年精巧不少。亭中人可以自由抢夺镜上仙手中的银桃枝,不过,每人只有一次入场的机会,要在上场后、镜中仙绕竹筏一圈前拿到银桃枝,超过了一圈,镜上仙就要请他回亭了。亭中人上场的次序并无讲究,但是每次只能上场一人。此时,亭中各位侠士无不屏气凝神,细细记忆着湖中人踩过的地方。
镜中仙很快绕完一圈,回到了起始处,按着暗桩顺序接着绕行下一圈。不出十步,身侧轻纱断裂,一位大汉跃出小亭,手中棍棒当空劈下!
“好!”岸上人连连喝彩,这第一个人势头凶猛,不知是否要拿下第一枝?有人问:“这位是谁?”有人答了他:“这位是‘明文会’的一把手,巴沉石!耍的一手好棍法呐。”
今夜里,受邀坐在亭中的都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可谓是僧多肉少。那镜上仙素来无名,想来这次的难点是记清楚暗桩的位置,而不是抢桃枝,而银桃枝仅有三枝,当然得先出手,免得被别人抢了先!
当然,以上是巴沉石掉进湖里之前的想法。
巴沉石一跃而起的瞬间,湖中竹筏乐声陡然激昂。镜中仙轻巧让过,棍棒擦着他的衣袍劈落,巴沉石见一击不成,看准暗桩,准备落地转身再接一棍。说时迟那时快,镜中仙剑尖挑动,拉动了湖中丝线,暗桩瞬间移位,巴沉石一脚踩空,唰地坠入湖中!
岸边,看客们乐个不停,同时也不免把目光落到了镜中仙身上。果然,武林盟主请来的人,绝不是什么善茬,这巴沉石就吃了冲动自傲的亏咯。
一时间,小亭都安静了,没人贸然挑战。镜上仙绕行半圈,终于有身影翻出亭子,落在他面前两步远处。
顷刻,观众们都欢呼起来。人群中,懂行的小生激动晃着友人,说:“是闻远!四年前夺下江湖第一的闻远!啊啊我好激动,看到活生生的闻远了……他才十九岁,我天哪。”
几招之间,胜负已分,闻远带着银桃枝回了亭内。
裴稷背靠湖水,一条腿随意曲起,搭在坐凳上,望着少年闻远,自语道:“嚯,小将军三年不见,进步颇为明显啊。这次可不能让他近身了,再让他把人皮面具认出来,那还了得。”
不多时,又有八位自信的选手被掀入水中,只有一人拿到了银桃枝。最后一人在水里边扑腾边骂娘,这镜上仙步法也太变化多端、神秘莫测了。
只剩一支银桃枝了。裴稷搭在膝头的刀微微出鞘,泛出寒光。
镜上仙轻巧掠过水面,路过裴稷的小亭时转过头来,鬼怪面具和裴稷对视一眼,未被遮挡的下半张脸上,薄唇似乎微微带了笑。
瞬间,刀光撕扯开轻纱,裴稷“哈”地一笑,眼中光芒跃动,像是颇为期待的样子,连追两步,用力踏下扯动了丝线,迫使那镜上仙向后折腰,险险维持平衡。
趁他尚未站定,裴稷上前一步,刀面贴着对方面具划过去。镜上仙弯腰仰头,抬腿踢上裴稷小腹,借力转腰躲过,收腿后迅速点地而起,落到另一处暗桩。呼吸之间,镜上仙接着点水几步,同时划动水面,干扰暗桩的位置。
湖中距离已经过半,裴稷紧紧追了上去,朝对方后背落下一刀。镜上仙立刻翻身,带动长剑,刀刃相接,发出一阵牙酸的声音。被荡开刀刃后,裴稷直接抛下刀柄,反手用力扣上对方持剑的手腕,控制住镜上仙的动作,同时站上了对方的暗桩。
小小的暗桩上,两人脚尖相抵,裴稷忽然有了强烈的预感,空出来的手迅速死死抱住了对方的腰。正当这时,镜上仙趁他只踏定一只腿,伸出脚勾动他脚踝,想将他绊倒进湖水里,但因为被突然抱住了腰,自己也随着裴稷栽了下去!
“哗!”冰冷的湖水淹没过裴稷的耳鼻,裴稷一秒也不耽搁,抱在对方身上的手马上松开,第一时间探到镜上仙另一只手,拿到了最后一支银桃枝。
两人一同没入湖水,裴稷勉强睁开眼,忍着酸涩,看向那张鬼怪面具和淡色的唇,镜中仙嘴角下压,似乎微微有些生气了。
不多时,两人都借着暗桩与丝线重又站立。裴稷举起银桃枝,笑得张扬,冲镜上仙一扬眉:“兄台,承让了。”
最后一支银桃枝尘埃落定,岸上爆发欢呼,人们不由得互相询问,这让镜上仙落水之人,是什么来头?原来是江南总督座上宾兼特使,李乐山!
裴稷顶着李乐山的脸,得意地向着人群挥手,心下却有几分疑惑。镜上仙最后那一式,自己不知为何就预料到了,凭着直觉堪堪躲过,就好像见过了无数次一样……
多年前长宁寺的钟声在记忆里无端敲响,后山小小的身影挥舞着逐渐长大,最后,谢行溪从眼尾投来一瞥,正如那鬼怪面具下的冷淡眼神。
裴稷猝然转过头,那镜上仙已经没了踪影,就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