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是什么时辰了?谢行溪几日水米未进,意识有些涣散,身上微微发热、手脚层层叠叠冒着虚汗,只能大概估计出这是在天牢底的第三日了。
将他拖进诏狱的狱卒监管似乎都忘了有这么号人,别说送餐食了,连一点脚步声也没有往这里来过,谢行溪只得终日和镣铐、枯草、净桶作伴。
太安静了……诏狱那帮人有意将他和其他朝廷重犯隔离开来,目所能及是暗无天日,耳所能听只有自己的呼吸。无论是谁被独自拘押在这么狭小、黑暗的空间,哪怕只是待上一天,也能被逼疯掉。
这样的拘禁生活让谢行溪焦躁不安,像是被倒吊在烈火之上,他只能反复在心里盘算、推演,靠着这一点点活动让自己镇静下来。
太后为何突然下诏清查和丰侯府?沉昭司的那几个刺客到底说了什么?裴稷已经顺利离京了吗?太后这般不分青红皂白拿人,就不怕和丰侯手底下那北境二十万寒甲营造反吗?父亲那边怎样了?太后拿侯府开刀,接下来想做什么?她难道不是要为了皇上平定乱局吗?难道胡月其实是想……谢行溪脑袋很重,思绪昏乱,一个接着一个疑问反复浮出来,没得到解答又沉进泥沼。
“嗒,嗒,嗒……”
有人走过来了。
这一点脚步声在空荡荡的牢房间格外明显,激得谢行溪心脏剧烈跳动。他浅浅抽气,平复心悸,警惕看向牢房外。
牢房外跳动着火光,照进他眼里,那光几乎将他刺出泪水来。谢行溪微微眯了眯眼,眼角抽动,死死盯着来人——来客还不少。
是太后。还带了几名手下。
紧接着,虽然嗅觉已经有些迟钝了,但谢行溪还是远远闻到了明显的饭食香气,这让他立刻感到了自己剧烈的饥饿,心底生出一种感激涕零的情绪。很快,这一丁点怪异的情绪被谢行溪死死压了下去,生发出更多的疑惑、提防和恶心。
“咔哒”太后命人开了锁,提着衣摆快步走到谢行溪身边,伸出一只手抚了抚谢行溪脸颊,眼中似乎还闪动着泪花:“可怜见的,瞧瞧你们干的好事,把这孩子饿成这样。”
牢外的人刷刷跪了一片。谢行溪并不领情,看着胡月沉浸在自己充满母性光辉的表演中,甚至还有点想笑出声,这小老太太作妖的本事倒是一套一套的。
“行溪啊,哀家知道,你向来是个好男儿。如今皇上遇刺,贼人指认你父亲谢锋返就是主谋,兹事重大,你可得好好想想,想想你父亲是不是做过什么错事儿。”胡月满脸爱怜,拍了拍谢行溪肩头,“哀家相信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你是个好孩子,不用有负担,如果想起你父亲有什么错事,直接和哀家说便是。为人子女,最大的孝道正是帮父母明过失。”
“和丰侯府……”谢行溪嘶哑着开口,声音虚弱,眼神淬光,“忠贯日月,绝无二心……”
“嘘。”太后伸手轻轻掩住谢行溪的口,“好孩子,慢慢想,哀家不着急,莫要错过将功补过的机会。”
说罢,太后又捂住嘴,“咯咯”一笑,安抚似的摸了摸谢行溪头发:“好孩子,哀家知道父母和孩子情谊深厚,可能你不愿相信。所以哀家呢,想让你先看看这个。”身后下人躬身捧着木匣子入内,在谢行溪眼前打开。
一块血玉静静躺在匣中。
谢行溪瞳孔微缩,气得发抖。胡月温柔地欣赏着他的愤怒,笑意加深:“好孩子,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知道这东西对于谢家人有多重要。而它竟然是……刺客收到的信物,以此为凭证,事成之后荣华富贵不可估量。”
他怎么不知道这东西?就在入狱前一个时辰,他亲手把这块血玉交到了裴稷手上!
谢家人有个不成文的传统:幼儿出生之时,取脐带血以秘法养玉,三年而成血玉,称为“灵栖”。按照谢家古老的传说,灵栖承载了幼儿一部分灵魂,若是有朝一日命悬一线,可用灵栖救之,甚至可以起死还生——当然这是传说讲的,真实性也没人考究出来。因此,灵栖对于谢家人极其重要,都会被好好珍藏,少有示人。谢锋返的玉早就与夫人余如晦合葬在了一起,谢轻霜的玉据说早在永朔年间就碎了,那么太后手中那块玉,是他谢行溪的吗?
灵栖还有一个很特殊的地方:每块玉的质地都全然不同——因为每一块玉都是幼儿出生当天,应卦象去不同的玉脉取出的。可以说,每一块灵栖都是世间独一无二。谢行溪悲哀的看着玉,清楚这就是自己给裴稷那块灵栖。就算天牢光线昏暗,但是那玉石莹莹跳动着自己最熟悉的光芒,就像是自己另一枚心脏般。
侍者收起木匣,遮灭了玉石。太后扭过腰招下人将饭食端过来,忽然听到谢行溪像是精疲力尽了,咬牙切齿开口:“这么快就背叛我算计我……大道两边开,各有各的路……不愧是识命侯,好啊,好!算计得漂亮。”
这谢行溪的意思是,这块玉是他给裴富贵的?太后眉尾微微一跳,心念闪动,接话道:“傻孩子,不然你以为,哀家怎么会放裴富贵安然离京去呢?你呀,就是太重情重义了。无论如何,如今这就是刺客收到的侯府信物,是皇上刺杀案的重要证据。如果哀家想的话,还能说你勾结楚国旧贼,意图里应外合、起兵谋反。”
木食盒被轻轻放在谢行溪面前,太后亲自蹲下身,揭开了盖子,香味扑鼻,尽是些谢行溪爱吃的菜式。太后满脸慈爱:“好孩子,想起什么了吗?和丰侯错处若是一时想不起来,那识命侯呢?你知道,哀家向来还是担忧那楚国反贼的。”
二两真心,原来都是喂给了狼心狗肺之徒去了么?为了能够离京,竟然把灵栖作为礼物呈给太后,作为和丰侯谋反的证据;不出一个时辰,就让和丰侯府上下被捕……好狠的心,好准的算计,就像他们之间连一丁点旧日情谊都没有似的。谢行溪感到空荡的胃灼烧起来,疼得留下冷汗。他双眼疼得泛起水汽,恶狠狠瞪着太后胡月:“哈、哈啊,太后,你可知道他真名从来不叫裴富贵,而叫做裴稷?”
“江山社稷的稷。”谢行溪一字一顿,看着太后凝重错愕的神色,心底浮起一丝畅快。“裴稷自幼就拜了楚地的师父,年年生辰都去告慰楚国亡灵,他的手底下甚至有一支旧楚的精兵。胡月,你刚刚说,你把这个人放走了?你不会真以为,他是什么扑腾不出水花的、剪了翅膀的鸟雀吧?他就是楚地的胡狼,早晚有一天……一口一口亲自把你的血肉啃下来。”
江山社稷的稷。好沉重的名字,背负这个名字的人夜夜都会梦见死去的君父臣民吗?日日见到宁朝的达官贵人会不会心头恨意滔天?胡月心头掠过一丝阴霾,有些不快——裴稷的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了,既没有早早发现裴稷真实的一面,又没有能在裴稷离京时成功阻拦。她又赶紧端起笑,拿出不容置疑的姿态:“你说这些,哀家早有料想,不劳你费心。既然看过了证据,你不如替你父亲好生想想,到底做过什么谋逆之举?”
惺惺作态,可笑可恶,谢行溪喉头动了动,笑道:“太后娘娘,和丰侯府忠贯日月,绝无二心,我父亲定是被奸人邪徒所害。”就算他“想起”和丰侯什么错处又能如何?覆巢之下无完卵,父亲犯的罪就是自己犯的罪,一损俱损,自己为了出狱胡乱“想起”的东西当然会被反手用来害自己。
在说到“奸人邪徒”时,谢行溪还故意加重了语气,像一把刺拉拉的小勾子,不留情面的扎进太后心脏。
给脸不要脸的蠢东西。太后胡月惋惜地摇摇头,叹息两声,反正也没准备让他说出什么来,今天来只是为了折磨折磨谢锋返的儿子。真是无趣的孩子,还拿裴稷这件事搅坏了她的好心情——那就直接上主菜吧。胡月揭起食盒第一层,温言细语:“好孩子,那哀家不问你了。你就好好吃饭吧。哦,对了,这还有一道呢,是专门为你准备的蒸菜,好、好、品、尝。”谢行溪颤抖了一瞬,像负伤的小兽般惨叫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胡月看他那副眼睛通红的惨相,笑得花枝乱颤,满意地唤起左右随从,施施然从牢房里出去。胡月摸了摸笑出来的眼泪花子,吩咐左右把牢房附近火把都点上,要让谢行溪好好欣赏自己精心准备的佳肴才是。
末了,踩着身后镣铐晃动声、凄烈叫骂声,步履轻快离去了。
留下热腾腾的餐食,以及餐盒底——
谢锋返的头/颅。
另一边,赵王军营已然拢上夜幕。姜寒打开马车门,将双成抱下来。双成睡得有些迷糊,不自觉地搂住了姜寒脖子,闷闷发问:“寒哥哥,我睡了多久了,头好晕呐。”
“……只是睡了一天而已,可能是这几天在盛京太累了吧。我们临时扎了营,回帐篷里睡吧。”姜寒有意隐去了双成已经昏睡三天的事实,抱着她稳稳前行。
双成感到微微恶心反胃,搂着对方脖子的手又紧了紧,小声问:“寒哥哥,你没有骂阿杏吧?”
阿杏?从双成床上被拖出去的丫鬟身影在姜寒眼前一闪而过,他温柔笑道:“怎么会呢?左不过是罚了她半个月月钱,等你回去肯定又私下给她补回去了。”
“你好凶啊。”双成很不满意地蹬了一下腿,心里忽然没来由跳了一下,抬起头。雾蒙蒙的眼看向姜寒,不知为何这样问道:“寒哥哥,你会骗我吗?”
姜寒垂下眼,将她放在账内,又细心掖好被子角,漫不经心答道:“怎么会?”姜寒点上安魂香,吹灭了烛火。
黑暗中,双成的呼吸渐渐变得清浅平缓。姜寒忽然不敢继续注视她,逃也似的掀开帐子离开去。阿杏是他杀的,国相府是他查抄的,长眠药是他下的,他有什么资格回答那个“会不会骗人”的问题呢?他徒劳的用一个谎言去遮掩另一个,只能祈求着双成不要那么聪明,不要扯破自己用谎言织造的美好。
谎话说多了,自己都快要相信了。自欺欺人般,姜寒对着远处的中军帐喃喃:“阿成,我会护你平安的,我不骗你。”
双成在黑沉沉的梦中游离着,梦见一片无垠的雪地,姜寒在雪中笑着,向她伸手。可是梦境忽然剧烈震动起来,世界一块块崩解,她拼命奔跑,想去抓住姜寒的手——
“双姑娘!”影卫见双成终于睁开眼,收回了摇晃她的手,直直跪下,“姑娘,快醒来!快去中军帐!”
双成吓了一跳,睡意都散去不少。平日影卫总是默不作声,怎么会有过这样焦急的姿态?她下意识安抚对方,手搭在对方手腕上,却是温湿的触感。
血。
血。这个字在双成脑海里冒出来,生锈的感官终于捕捉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双成一下掀开被子下床:“你怎么受伤了?中军帐怎么了?”
影卫抖着手,推着她往外,只说“快去”。
影卫不是绝世高手吗?他为什么会流血?他会什么手会发抖?他为什么没有和我一起走?问题如潮水般涌入,双成没有发问。双腿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顺应着那句“快走”朝着中军帐奔去。
先是犹犹豫豫走着,然后带了些焦急大步走了起来,最后竭尽全力开始跑。
风声呼啸,双成听见风中有熟悉的声音。
“谋逆大罪,不仁、不义!赵王,回头是岸。臣、死谏!”双萁一下一下跪地磕头,额上血流如注。
是父亲的声音?他是在中军帐指着赵王鼻子骂吗?双成拼命跑着,冲进中军帐内。
又是血。
赵王提着宝剑,冷冷侧目;姜寒坐在席上,警惕回望。
双成剧烈喘息着,不理会赵王的目光,径直冲到大殿中央,搂起血泊中的双萁。双萁身负数剑,已经是强弩之末,看到女儿不管不顾抱住自己,心中无比悲凉,咳出一口血:“阿成,你怎么没有藏身起来。”
席上的姜寒站了起来,神色惶恐,指尖发抖,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的谋士模样。
纵使双成天生慧智、聪明伶俐,也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动乱之时,像是小雀鸟一般缩到了熟悉的羽翼下。她那么的信任姜寒,轻易就离开自己藏身之所,轻易就相信了姜寒说的“国相大人平安无事”,轻易地相信姜寒……不会骗她。可是如今呢?双成徒劳的按着父亲的伤口,两只手用不过来,急得泛起泪花。
这一瞬间,双成强行醒了过来,小小的身躯内,灵魂飞速拔节生长。事情的全貌一下就清晰起来:赵王谋反,姜寒为虎作伥,双国相想要进宫面圣,却被赵王发觉,在败露之前囚禁了双国相。这么简单的事实,自己其实早就能想明白了,只是一直不愿相信、不愿看清。
双萁嘴唇翕动,双成连忙俯身倾耳,仔细听着父亲的一字一句。
“其实我已经……面见过太后……阿成,此世艰险……玉汝于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