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内,香雾缭绕。
掌膳的太监宫女低腰埋头,目光着地,恭恭敬敬跨出宫门。
满殿站着噤声垂眸的宫女,新来的小宫女裙摆下的腿微微发颤。太后面前五步,半跪着个衣着奇异、银簪满头的妍丽女子。
妍丽女子嘴角带笑,眼神狠厉,行了个南疆的礼:“回禀太后,反贼贺万笛、谢锋返、谢行溪已打入天牢,和丰侯府上下仆役也尽数收押,那反贼家的皇后也绑了起来,扭送至宗人府等待发落。”
“办的不错,柏芝。走吧,去见见我的老朋友。”太后胡月扶了扶发间金钗,扭着腰起身,将手递给胡柏芝,露出点小女儿的媚态——不过说句冒犯的,她老人家这一把岁数,实在不适合这种小女儿家的娇俏,媚眼一抛,那张驴脸上褶子争先恐后挤出来,不但不媚,还有点膈应人的奇妙效果。
胡柏芝爽利起身,搀起太后。走了两步,胡月头疼般抵了抵额角,埋怨道:“瞧,我这记性,就是记不住说话时要屏退下人。”
语罢,两人跨出门槛,屋外几名侍卫打扮的人立刻涌进室内。短暂的沉默后,宫内“噗噗”作响,宫女们还没反应过来就捂着脖子摔倒在地,没了生息。
“呀,你做事就是细心。”胡月轻轻掩着嘴笑了,朝胡柏芝递了一个赞许的眼神,漫不经心跨过掌膳宫人的尸体,登上停在门口的步舆。
两人身后,尸体横/陈,那几位侍卫已经开始更换溅上血的窗纸。
太后稳稳当当在步舆坐定,胡柏芝收回搀扶的手,跟在舆旁,摇了摇头:“太后谬赞了,柏芝愚钝。不过这几个弟子做事还是不过小心,竟然让血脏污了太后寝宫,柏芝过几日就换几个人来侍奉。”
步舆上,胡月斜斜依靠,望着远处:“谢北林倒是心狠,做事真漂亮。我还打算让他脑袋也掉掉地,没曾想这孩子实在聪明,听到刺客说主谋是谢锋返那位参谋,竟然眼都不眨,亲自快马加鞭到我面前,不仅呈上罪证,还磕头替大伯请罪、主动辞官,贬斥他大伯谢锋返的话张口就来。听得我怪罪他的机会都没有,还得安抚他,让他先回府去。”
谢北林父亲是当朝工部郎中谢锋往,官职不大不小,这样一个小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谢锋往的兄长是开国将军和丰侯——谢锋返。杀谢锋返时,斩草除根,要了他兄弟的命,岂不美哉?
若是那谢北林听到幕后主使稍微犹豫,或者更进一步,气急败坏拷打刺客,那参他的奏折马上就能飞到太后面前,那时候他们全家的脑袋都得看太后心情。可惜这孩子太会审时度势,在大殿一再磕头,泪流满襟,言语之间都是对反贼的指责和不敢再担当重任的惶恐,如此忠臣,在煌煌大殿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怎么能拿他脑袋?怕是只能让他们家流放了事了。
“你知道那孩子说和丰侯什么吗?”胡月松松撑着扶手,瞥了胡柏芝一眼。
一旁的胡柏芝略一思索,答道:“恐怕不就是些包藏祸心、欲图谋反的话。”
胡月换了个姿势,“哎呀”一声,轻轻摇头:“他说,和丰侯已经年老糊涂,纵然曾经随先帝征战四方、略有些功劳,恐怕到了这个年纪还是心智蒙尘、不能识人了,竟然没发现自己身边曾立下赫赫战功的参谋有了异心,不能够为太后分忧,实在是大过。他还说,自家父亲也是暮景残光、昏庸无能,不能看出兄弟身边人有了谋反之心。最后还责备了自己和谢行溪一通!说自己醉心圣贤之道,平日里纸上谈兵,不知这世道人心诡谲;说谢北林花天酒地,不能为父亲分忧。听听,什么话都让他说完了。”
虽然胡柏芝不是很明白谢北林说这么一大通要说什么,但是鉴于谢北林说了这么一大通,用力点点头,狠狠赞同了太后“什么话都让谢北林说完了”这个观点。
看到自己培养的胡柏芝如此聪慧玲珑、人情练达,胡月也鸡同鸭讲地满意点头,接着话锋一转:“方才忘了问你,裴富贵呢?”
听到太后问裴富贵的去向,胡柏芝略有些愧疚低头:“回禀太后,属下办事不利,今天早上带人赶到识命侯府时,已经人去楼空,此时正在城中搜索。”
胡月叹气,面色不虞:“楚地小孽种,跑的到快。这些年处处装傻充愣提防我,这畜生可机灵得紧,这时候怕是已经趁着城门禁制松动,混出城去了。”
当初给他起一个“富贵”的名儿,就是把他当小狗小猫养,可惜小东西身上流的还是楚王的血。
罢了,一个裴富贵,故国已亡,无亲无故、无权无势,在盛京锦绣堆胡乱长了这么些年,再聪明也只是剪了羽的鸟雀,日后有的是机会杀他。胡月换了个伤心的表情,微微捂住心口,皱起眉头:“柏芝啊,我这心里总是不好受,你今晚上派人去给皇上加床被子,别让他着凉了。唉,可怜见的,现在这么生不生死不死的,我挑个时日给他个痛快好了。”
胡柏芝低头称是,知道这是让她对皇上严加看管,等待宰杀——就像对待过年前围栏里的肥猪。
步舆摇摇晃晃,行走在宽阔的宫道,两侧灰色宫墙竖立。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胡月懒懒开口:“啊,对了,那赵王出城了吗?”
胡柏芝回话道:“昨天夜里便迫不及待出城了,府上的人应当都带走了,户部侍郎姜同归、曦乐郡主段纪枚也在其中。他们一行人应当三日内就能和盛京外的伏兵会和。”
日光正盛,白蒙蒙拢着人影。胡月微微眯眼,嘴角带笑:“那就祝赵王,谋反顺利。”
偌大皇城,谁是蝉,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
天牢重地,幽森静默,血腥气夹杂着尿骚味、陈腐味暗暗藏在水垢污泥里。
身着华服的胡月捂着鼻子,明明见惯了杀戮,还要摆出一副害怕的神情。
天牢深处,谢锋返面向北静静跪坐,脱去了身上官服,整整齐齐叠放在一旁。听到身后脚步声,仰头长叹,并未回头。胡月摆手,身旁的狱卒快步上前,打开了牢门。
踏进牢房,胡月莫名觉得难闻空气中,掺杂了一丝淡淡的死志。她掩着口鼻,挥了挥空气,语调厌恶:“谢将军,我们怕是三十多年没有这样交流过了吧。哈哈……只不过上一次牢房中的是我,你谢锋返披坚执锐,心如冷铁,只是站在牢门口看我笑话。那时候我才十八岁,花一样的年纪,你竟然忍心看着我那样一个弱女子,在冰冷的地上苦苦哀求……”
两侧的宫人狱卒惶恐埋头,脸色发白,知道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内容。谢锋返站起身,淡淡打断她:“我当年的判断真是一点没有差错。今时今日我困于此处,不是因为不敢起兵反你,而是自觉愧对先皇,只能以死谢罪。我只懊悔当年没有直接杀了你,先皇遇人不淑,是我之过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了。”
他竟然说,是他自己想“以死谢罪”,他在高傲什么?他现在不过是阶下囚!阶下囚!胡月猛地夺过胡柏芝的佩剑,气得浑身发抖,剑锋直直指向谢锋返:“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清楚,如今是我站在牢门前,脚底踩着你的生死!”
一个人越是曾经缺乏什么,越是会极力去证明自己拥有什么。胡月当上太后之后,穷奢极欲,性情跋扈,要吃四海珍馐,要穿锦罗玉衣,要养奇珍异兽,要建留月台昭告天下自己五十大寿。仿佛她这样做,她曾经的阴影就会被死死埋藏,她避之不及的过往就会放过纠缠她。她剑指谢锋返,她必须要猖狂得意!今时今日已经是她执掌他人生死,只要她心念一动,谢锋返就得人头落地!
他凭什么……他凭什么……这样看不上她!她可是大宁王朝最为尊贵的太后!
她将要登上的……
“我将要登上的,是天下至尊的位置!”胡月气得像一头活驴,疯狂砍向谢锋返,削飞皮肉。谢锋返吃了痛,咬牙闷哼,紧紧盯着疯狂的胡月:“那不过是你的妄念。”
“闭嘴!闭嘴!我的筹谋布局天衣无缝,你就是我第一块垫脚石,我胡月的名字,必将千秋万代!而你谢锋返,将背负叛臣的名号,受千人骂,万人骂!”胡月挥剑累了,停了下来,粗粗喘气,眼神如秃鹫,挖着谢锋返的肉。
谢锋返任由伤口抽疼流血,正色道:“你不过也只是棋局中的一个子,你当真以为你是黄雀……”
“闭嘴!”
闭嘴!
说什么蠢话,她如今大权在握,筹谋布局顺应心意,万事在自己股掌之间。和丰侯、赵王、贺万笛、双萁、谢北林谢行溪姜寒曦乐郡主……也只是被请入瓮的蠢货罢了!“嗤啦——”胡月红了眼,牙关打颤,手中的剑死死卡在谢锋返脖颈上。谢锋返声带被斩断,疼得发不出来,霍霍喘气,颤抖着手握住剑,鲜血争先恐收从手掌中溢出,他猛地用力,始终盯着胡月的眼睛,带着血一笑——
“嗤!”
人头落地了。
“当啷”一声,剑脱了手。胡月吓得连退几步,躲开谢行溪的头颅,靠着牢门,急促喘息,双眼如铜铃。
半响,她才捡起太后的仪态,仓皇退出牢门,下意识扶了扶发间金钗。胡柏芝拾起剑,瞬息之间斩杀了吓得发抖的狱卒宫人,捡起谢锋返的头颅,跪到太后面前。
谢锋返死了。
胡月浑浑噩噩浮起这个念头,手犹豫着碰了血头颅一下,又烫着般飞速缩回。
于是大宁最为尊贵的太后在阴牢腥臭的空气间,癫癫狂狂、颤抖着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