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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六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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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夜凉,月薄。歪斜的落魄小屋旁,立着一个浑身散发怨气的灰色人影,发梢落了些许霜。谢行溪脱去了张扬的外袍,换回了平素惯穿的灰衣,脸上带着几分不虞。身边的少年犹豫良久,试探着开口:“谢公子,昨日花满都抓到犯人的事,我们府上也都听说了,犯人审讯应该一切都....顺利吧?”闻远身侧的双成探头探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的好奇与催促。

昨日花满都活捉了犯人,沉昭司上下欢欣鼓舞。一场审讯,全司恨不得都找点理由凑过来听听。

然而回敬他们的,是无常命运嘻嘻怪笑,兜头泼下冷水。

“苟乐!你当真是死不悔改。满口胡言!”审讯间里,狱丞刘鹏双眼通红,气得胡须发抖。昨日那白衣人被押运时,一路都在“呜呜”叫嚷,踏进沉昭司,那人却忽然冷静下来,开始时一言不发,后来受不住刑罚,便颠三倒四、胡编乱造经历。

他一会儿说自己叫“少思”,是新到盛京的江湖扒手;一会儿说自己叫“韩孙哲”,是隐姓埋名的江湖散人;现在又改口说自己叫“苟乐”,咬死了对刺杀一案浑然不知情,自己只是收了点小钱,帮人把尸体从花满都扔下去。

“血犬已经验出来,剥死者脸皮的,正是你身上配的刀。”谢北林盯着苟乐的双眼,分毫不挪动。

苟乐眼珠微微一动,又不偏不躲迎上谢北林的目光:“嗨啊,官爷,做我们这行的可不容易呐,老板有什么需求,我们都得满足,那老板就是不想给他留脸皮,我有什么办法。”

“老板是什么人?怎么联系的,在哪里相见?”“做我们这行最重要的就是不能知道老板是谁....”

“少给我插科打诨!事关当今圣上刺杀一案,不是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糊弄过去的。说清楚,老板是什么人?又是谁来接应你!?”“官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都是道上的朋友.....”

谢北林忽然打岔:“你把他脸皮剥下来扔到了哪里?”

苟乐忽然舌头一滞,双手不自然地绞到一起。

此后,苟乐的话语越发的混乱,问他东他就答西,指着鹿也瞎掰成马。此后各种问题也是答得稀里糊涂,自我矛盾。问他叫什么名字,便信口胡诌一个;问他同伙姓甚名谁,他哭天喊地发誓自己只是独行;问他为什么把“叹往生”放到尸体里,他满脸无辜说不知是什么东西……这人踏进沉昭司那一刻,已然打定了主意,要把刺杀案和毒物都推给不会说话的尸体。

谢行溪再也听不下去这场闹剧。

一路拨开迷雾,本以为能柳暗花明,谁料满怀欣喜抬头,对手早已堵死了出路。

城中调查阻碍重重,事到如今,六和营或许是最好的破局关窍。为此,谢行溪不仅带上影卫,在整个六和营布下落网,还带上了闻远——至于双成,是早早蹲守在了六和营门口,非要与他们同行,不出意外挨了谢行溪又一通数落。博弈远未结束,这一次,定要将对方一军。

小巷中忽然传来细细索索声,蛇头揣手弓腰,从阴影中露出一点身形,又缓缓缩回原处。谢行溪会意,不远不近跟了上去。四处穿行半晌,蛇头停在了一间旧屋边,回头对谢行溪等人一颔首,身影消融在了黑暗中。

“咯咯”,巷边木窗被轻轻掀起缝隙,腐朽的木料发出轻微的响动,窗中妇人低声相告:“那家的男主人便是摆渡的王大飞,蛇头已与他讲清原委,还请大人待他与家中妻儿说几句体己话。”

摆渡遇上了皇帝刺杀案的关键人物,稍有不慎,便是人头落地的结局,此时生出几分留恋确是情理之中。不多时,屋内传来低低交谈声与衣物沙沙声。

约摸一炷香后,屋门“嘎、嘎”推开,身形敦实的男子抱着睡眼惺松的女儿向一行人走来,身后的妻子牵着儿子,轻轻掩上房门,她眼角还挂着晶莹泪珠。王大飞蹲下身,将女儿放下。小女孩儿睡眼迷蒙,揽着父亲肩膀撒娇要抱。王大飞抬起手心贴了贴女儿脸颊,笑眯眯说了几句,逗乐了小女孩儿。女孩儿撒了手,王大飞手上没轻没重抹了一把她的脑袋,带着残留的笑意走到谢行溪面前。

不过短短几步,王大飞走得却沉重,到了谢行溪面前短短舒出一口气,淡淡笑着:“终于是可以放下这个担子了。”

他紧绷的肩慢慢松懈下来,面容越发柔和憨厚:“官爷,我也就直说了吧——”

“——这背后的人,你、动、不、了。”话语未尽,王大飞手中寒光闪过,干脆利落划拉开自己脖颈!

温热的血撒了谢行溪半张脸,在月色中,红得凄烈异常。

变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警惕着潜伏的刺客,无人料到王大飞会如此决绝干脆地选择死亡。于是众人眼睁睁看着王大飞带着笑意,重重砸到地上。他的妻子飞速跪下,回身挡住两个孩子的眼睛,大张着嘴无声地号哭着。

那点亲人间的暖意,终究还是留在了他唇边,挤出个悲切的笑容来。

谢行溪瞳孔微缩,似乎听到自己冷静地传唤影卫,几位影卫很快围住地上浴血的男人,进行着徒劳的止血。另一侧,闻远闪到双成身前,沉默着挡住了地上那具绝望的□□,少年搭在剑鞘上的手渐渐收紧。

似乎是很久之后,又似乎只过去了几个呼吸。母亲怀中的小男孩儿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愤怒地吼叫起来,他的母亲只是痛苦地紧紧搂着他,念叨着“不要,不要……”。

太狼狈了。谢行溪心里先升出的是羞愤,而后是不甘,最后是久久的悲恸。他抬手搭上“惊蝉”剑铭,冰冷的金属给他一线清明,这一轮博弈又失败了,他还能做什么?

血迹在他脸颊上淌过,留下长长一道痕迹。

夜色正在渐渐退去,此时正是双眼辨物模糊之际。闻远忽然拔剑抬头,却只来得及捕捉到空中一点寒光闪过,紧接着是三声轻微的“噗嗤”。

那是□□被撕破,利器肆意划动的声音。

愤怒吼叫的小男孩忽然安静,眼神开始涣散;一旁母亲的头颅渐渐埋了下去,背上赫然多了两道血口。而此时,第四枚暗器已至,直指被护住的小女孩!

“叮!”

屋门大开,第五个人陡然窜了出来,裴稷刀尖上挑,稳稳荡开了致命暗器。闻远神色一松,振剑跃起,追向暗器来时的方向。

裴稷翻腕收刀,正欲紧随闻远追去,脚边的小男孩——大狗弱弱地叫了一声:“国破哥哥,你原来真的会盖世武功.....”

“哈哈、咳咳哈哈哈哈哈哈——”桑芳气息微弱,浑然不顾背上不断冒出汩汩鲜血的伤口,连连发笑,语气森然,“大狗、小狗,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这等人必然的结局!你们这一生都不要想着当什么英雄,不要说不该说的话,在六和营过完一生就是你们最好的结局,明白了吗……”

她渐渐没了气息。

大狗看着母亲发青的脸庞,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连连摇头“不、不对”,嘴唇哆嗦着,不知道是在向谁嘶吼:“我不要!小狗,小狗?”男孩惊慌地摸上妹妹的头,还在不断地摇头:“小狗,你要离开六和营,你要去当英雄,你要去当英雄!你不要留在这里!”

七八岁的小男孩,想不明白大人们的勾心斗角,只能看到惨死的母亲、冰冷的父亲、自己手臂上发黑淌血的伤口。他头脑发蒙,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对小狗说什么,但是感觉自己思考得从未如此迅速过。他看着裴稷,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满眼哀戚:“国破,国破哥,我也见过我爹摆渡的人。那天我冷得睡不着,我爹带着个没见过的大叔在门口交谈……咳啊……我睡不着,我跟着他们走……我走啊走啊,看到我爹把那人送到,送到了,城西一个铺子,那铺子卖的东西我不认识……”

说到这里,大狗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慌忙跪到地上,就着满手的血,写写画画,语气慌张;“我写给你看……国破哥,我画给你看……我还记得那家铺子写的字,我不认识是什么字……”大狗害怕到了极点,害怕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够了。

歪歪斜斜写了个“邵”字,大狗急忙扯过呆在一旁的妹妹,一下一下朝裴稷磕头:“小狗,小狗快过来。国破哥,求你,带我妹妹离开六和营,求你……”

裴稷蹲下身,护住了大狗朝地上砸的脑门,手背在地上蹭掉了一层皮,沉声道:“好,我答应你。”他想把大狗搂起来,却发现大狗已经没法再起身了。

他只有七岁啊,还有两个月才过八岁的生辰。裴稷缓缓摸上大狗的脑袋,抱着尸体。寒风吹过,大狗的体温无可挽留地流逝。

耳边传来脚步声,谢行溪沉默着与他并肩跪坐。良久,声音发紧,痛苦又清醒:“裴稷......这是盛世吗?”

身侧的人呼吸声微微发着抖,裴稷鬼使神差般抬起手,指腹珍而重之擦过谢行溪的眼尾,像是安抚。

哪怕没有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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