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都二楼雅座榻上,斜斜倚着一位“白雪人”。谢北林翻到最后一页记录,长叹一口气,向后仰躺到榻上,懒懒将卷宗扣在脸上。一双手平白出现,把卷宗拿了起来。谢行溪在房间里随地坐下,草草翻了翻卷宗,不由得说了几句风凉话:“我们的司丞大人进度如何啊,莫不是马上就要将刺客绳之以法了?”
榻上谢北林姿势未动,抬起手盖在双眼上,不答反问:“那我们阿行这边呢,裴富贵没有回来,看来毒的来源去路是有进展?”
皇上遇刺当晚,全盛京立刻封锁。从昨日巳时开始,谢北林迅速安排了一批禁军,带着血犬、药犬全城搜捕——刺客接应者终究还是被伤了一刀,血犬可以顺着刀上残留的血,去搜捕相同的血味。这是全盛京明面上的大动作,而暗地里毒物的调查,谢北林还是委托给了更熟悉江湖之事的谢行溪。
谢行溪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毒是从六和营进来的。明日午时我来见你,应当就有分晓。你那边搜捕,怕是遇到了阻拦吧。”
这人总是能问到最不想回答的问题。谢北林知道根本无需他的解释,对方已经看出来了:盛京中的世家贵族并不配合。
“老夫可是开国功臣!尔等小辈,怎能怀疑老夫?真是寒心呐。”“我们自当配合,但是府邸中后院各位还是止步吧,莫要惊扰了我妻儿。”“大胆!没有圣上御旨,不得擅自闯入王府!”谢北林还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烦闷地想起世家大族那群人精来。能够坐上那些位置的人,在这种时刻想得比谁都多。笑话,要是任由你搜查,让哪个对家栽赃到自己头上怎么办?
现在城内对于平民百姓的搜索基本结束,看来这次的刺杀,有朝堂中贵人助力了。在这个万国来朝的时刻,费心费力策划这场刺杀,谢北林只能想到一个目的。谋逆之心,昭然若揭。谢北林又忽地一笑,这些天带着官帽那些人,心里焦急着站队,恐怕更加愁得辗转反侧、食不下咽吧。思绪又回到自己这边,谢北林转头看向谢行溪:“你那边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线索吗?”
谢行溪心念一动,无端想起不见踪影的双国相,这件事会和刺杀案有关系吗?他在内心捋了捋双成所述,隐去了双成,只说鼓城来的朋友带来消息,双国相失踪十多天了。
这件事的确古怪,算一算双国相到盛京的时间正好是太后生辰宴前一两天,难道是双国相提前知道了什么内情,被歹人所害?谢行溪眸光一闪,缓缓对上谢北林的视线,两人异口同声道:“先查赵王。”
查一个亲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亲王不仅有皇族身份庇护,在皇城中关系网更是盘根错节。若是赵王想要谋反,轻举妄动反而会打草惊蛇,如今的局势,皇帝最后能否稳坐皇位——可不敢保证。
此刻决定去查赵王,要做的布置还有很多。谢北林终于神采奕奕起身,拿过谢行溪看完的卷宗,催促道:“走吧,看来今晚又是个不眠夜了。你去查双国相,我去查赵王,开工吧。”
说罢,转身推门,一心只想赶往沉昭司。谢行溪追出门来,语气既震惊又委屈:“你都不请我吃晚膳?不给牛马吃草还要赶着牛马跑步?”
谢北林快速下楼,答得一脸大义凛然:“重案当前,怎能只顾个人温饱,自己解决去,记得吃快点儿。”
到了大堂,人声鼎沸,赞叹声、咂嘴声、吆喝声、碗筷叮当声不绝于耳,谢行溪费力穿梭,终于到了大门口,还在扯着嗓子愤怒控诉:“你们当官的心都黑————”
“咚!”
一个黑影猛地在二人眼前落地!
“啊—————————!!”
尖叫划伤了喧嚣,满座客人为之静了一瞬,齐齐看向门口,一位又惊又惧的大小姐扶着浑身颤抖的丫鬟,再次发出尖叫:“啊———啊啊啊————死、死人了啊啊啊———————”
血迹无声地蔓延开来,青石地上洒落着一些黏糊糊的红色碎屑。面皮被整个剥下的尸体仰躺着,那血肉模糊的、扭曲的人还在急促痛苦地呼吸着。
“影卫,召附近禁军和沉昭司掌事!”谢北林迅速上前,视线落在那人“脸”上,某个似乎是口腔的部位在轻轻开合,在霍霍的痛苦呼吸中,似乎掺了什么字眼。谢北林握住对方的肩,附身贴到他的“嘴”边,耳边沾上了对方粘腻的血,只听见他说:“王.....霍啊.....兄弟....皆负我...赫赫啊....”说完这几个字眼,那人急促颤动几下,发出巨大的呼吸声后,突然就停止了。
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北林听见禁军屏退民众的声音,这才发觉周围喧嚣嘈杂,众人指指点点、猜疑纷纷。他沉默着松开死者的肩膀,退后两步,让禁军带着血犬上前。血犬沿着那人上下仔细嗅闻。
忽然,三条血犬同时发出高亢吠声,原地趴下示警:这正是被刺伤后逃脱的刺客同伙!
另一位禁军带着药犬上前,嗅嗅闻闻,也开始激烈地狂吠,这也同时是带着“叹往生”的人?
谢北林像是被狠狠地敲了一下心口。
这是纯粹的恶意、明晃晃的挑衅和警告。
你不是想要刺客吗?你不是想要携带毒物的人吗?这不就给你了。
耳边的血迹渐渐干涸,粘附在皮肤上,那点血仿佛在刺痛谢北林的皮肤,他慢慢咬紧了牙,感到一阵恶心。
他回头看向谢行溪原来的位置,发现对方笑吟吟地看着他,身边站着几个影卫,提溜着一个蔫嗒嗒的白衣人,嘴里塞着一块不明布料。
少顷前。
就在尸体落地的一瞬间,谢行溪立刻沿着外壁飞身上楼顶,果然在不远处看见了一个正在逃窜的白影,当机立断追了过去,迅捷如清风,很快就要到白影身旁了!白衣人见势不妙,反身扔出几点闪着寒光的暗器。
谢行溪抽出佩剑,振腕“当当”打掉暗器,矮身穷追不舍,迅速近到了白衣人身边。
白衣人内心暗喜,自己丢出暗器只是为了迷惑对手,真正独步天下的武艺还是——一条色泽黝黑的倒刺长鞭鬼魅般攻向谢行溪面门!等到了谢行溪面前,又忽然转手缠上对方用来格挡的佩剑,用力向旁甩出。谢行溪顺着力道向旁跃了两步,稳住身形后,想接着剑上鞭子将对方拉到近身。
谁料对方并不恋战,转头就跑——再往前,就到目的地了!白衣人在心底狂笑,这小子还想拦住我?猛地定身向谢行溪甩出一鞭子,大声喝到:“还不出来!”
闻言,谢行溪面色一凝,剑不停,双眼警惕扫过四周。有谁在附近接应?
然后——
然后什么也没发生。
风呼呼吹过两人中间,相顾无言,唯有......谢行溪唯有一剑斩过去。
白衣人一下子崩溃了:“你快出来啊!快出来啊!救救我救救我,啊啊啊啊!叛徒!贱种!”
不一会儿,影卫赶了过来,白衣人拼命挣扎,终还是寡不敌众,被一剑挑伤了手腕失去了所有赢面,影卫顺势把他制服在地。白衣人抬头怨毒地看着谢行溪,张了张嘴,谢行溪毫不示弱瞪回去,想了想担心他咬毒自尽,迅速削下一块衣料堵住他嘴里。
“呜呜呜!呜呜!”“别乱动!”“把他的鞭子也带走!”“不许乱动!”
谢行溪长舒一口气,抚过“惊蝉”剑铭,收剑入鞘,随影卫们返回。
到了花满都刚一落地,就看到谢北林落寞地站在尸体旁,血犬此起彼伏狂吠。对方转过头来,看到他提溜的白衣人,显然愣了一下神,接着眼神中带上了欣喜:“带回沉昭司,立刻审讯!”
此刻欣喜的两人,并不知道,幕后真凶发出了窃窃笑声,举起酒杯,与谋士轻轻一碰。
与此同时,裴稷正面临着人生难题——带娃。
“嘿呀,咻咻,啪———”大狗扎个小马步,两只手在空中来回倒腾,一副战况正烈、严阵以待的样子。裴稷维持着腼腆的外表,伸出手轻轻平推过去,干巴巴回应:“吃我一招,哈哈。”
“你...竟然会江湖失传已久的强大内功!”大狗眼睛瞪的溜圆,捂住心口,有模有样踉跄几步,“天娇,取我的宝剑来!”
一根疑似篱笆上拆下来的木棍被递到了大狗手上,大狗“哈哈哈”仰天长啸,怒目圆瞪,大喝:“还是要用这一招了,接招,天地破空万象斩!”语罢,木棍直直戳向裴稷。
“天地破空万象斩”被一位绝顶高手——他们的娘亲单手接住:“不能这样对别人,伤到人怎么办?来吃药了。”
大狗小狗赶紧收了神通,乖乖接过娘亲手里的药丸。小狗嚼吧嚼吧,鼓着脸问:“国破哥哥,你不吃药吗?”“不吃药会被雪妖抓走!”大狗在旁边做了个鬼脸吓唬人,又换成了自认为帅气的表情斜眼看着裴稷,抛起“赐福药”张嘴去接。
接着当然是没有接住,大狗咬了个空,帅气的表情出现了裂痕,裴稷迅速伸手捞到“赐福药”,免了可怜药丸再次摔在地上的苦楚。裴稷垂下眼,捏着熟悉的药丸,眼里闪过一丝厌恶。
六和营人,不,所有身上带着“飞雪”的人,必须每日服用这一药丸,否则短则一天,长则一个月,必然浑身溃烂而死。对于普通人来说,若是不服药,三日便是死亡的最长宽限;习武者能略略苟活一阵,但管你什么绝顶高手,也撑不过一个月,撑得越久,痛苦越大。朝廷每天会定时定点投放药丸,无论你是贩夫走卒,亦或达官贵人,每日都只能领一粒。朝廷将药丸称成为民众带来健康的“赐福药”,大肆鼓吹,久而久之,发放药丸的时间也成了“赐福时”。但,如果没了“飞雪”,某些人还会听朝廷的话吗?“飞雪”从何而来、如何根治,为何朝廷查了十多年,还是没有任何结果?
飞雪若降,万物俯首。裴稷暗自冷笑一声,将药丸抛给大狗,大狗成功张嘴接住,得意地跳起来:“空前绝后的技术!国破哥,我能感觉到,我的内功大涨,我要与你再战!”
裴稷开始隐隐后悔刚刚演得太过,这还不如去外面找个避风角睡一夜呢!那位母亲信了他回来发现家人皆无,房屋难寻,又看他一脸无辜茫然相,不由得心生怜悯,留他住上一夜,此言一出,正中了裴稷下怀:这户人家,就是他要找的可疑者。
一时间鸡飞狗跳,许久之后,吵闹声越来越小,慢慢只剩下兄妹两人被窝里的悄悄话,最后静下来,只偶尔有几句甜甜梦话。
夜深月明,当人定。裴稷活动了一下被大小狗压麻的腿,站起来推门出去透透气,看见了同在月光下的大狗小狗母亲。
她听到动静,微微侧头,笑着望向裴稷,声音充满歉意:“大狗小狗真是给你添麻烦了。”不等裴稷回应,她收回落在裴稷身上的目光,虚虚搭在月亮上:“能在他乡地狱遇上楚地人,实属人生美事,妾身名为桑芳。今日见着你,又想起了往事。”
“我的王跪在风雪里自刎,故都高大的雕梁在熊熊烈火中倒下,王后在火海中美艳疯癫地穿梭,宫人们四散而逃,刚出生的婴孩在陌生的怀抱里啼哭。”
“妾身在十九年前,是大楚最后一位王的妃子。”
月光落成轻纱,柔柔围在她身上,暂时遮去了恼人的岁月、皱纹与疮疤,那么一瞬间,又显出她曾在月下独舞时,那无双的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