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溪闭上眼,缓缓沉入水底,脸侧血渍缕缕溢散。他在水底微微睁开双眼,水下的光凌乱不堪。恍惚中,水波拼成几个零落的图样,又被扰乱,最后忽的拼出一张模糊的人脸,那人笑的凄惨,嘴唇翕张:“这背后的人,你动不了。”
“刷”谢行溪猛地惊起,探出浴池水面,慌张地重新吞食空气。
良久,水波轻荡,谢行溪披衣而起,一路滴滴答答踩出去,径直绕过几扇门,轻车熟路寻到后院,终于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湿冷的人挑了个顺眼椅子坐下。裴稷惊异打量他几眼:“我府上要有冰雕可以看了?”
这时,谢行溪才像是醒了过来,脸上带了一点懊恼,伸手扯下裴稷的斗篷,随便裹了裹,踏着虚浮的步子一言不发进屋去了。裴稷任由他夺走斗篷,索性自在淋雪,唤小厮在院中摆了小炉,温上酒。
待谢行溪折返,已经一切如常——无论是衣装还是神智——还记得帮裴稷带了件斗篷回来。这厢裴稷的酒也温好了,递给他一杯:“祛祛寒。”
不久前在六和营那一通折腾,两人几乎都是一宿没睡。大狗在生命最后这下的血字此时应该已经干涸发黑了,但是那一个“邵”字,让他们在这一局赢得彻彻底底。闻远干净利落抓住了暗杀王大飞一家的人;谢北林当机立断,带着几个人直接抄了邵记玉铺,将最后一个刺客也关入大牢。
至此,几乎尘埃落定。该审讯的审讯,该收押的收押,该斩首的斩首。一切只待沉昭司探明真相了,所以裴、谢这两个身份在暗的人,自然偷了闲。谢行溪浑身是血,不便回自己府上——这要是让和丰侯爷瞧见,指不定让他联想出什么纨绔戏码。于是有了现在的状况:谢行溪缩在裴稷侯府后院里,迷迷糊糊捧着酒杯喝。
又喝了几口,酒杯见了底,谢行溪低低喟叹,撂了杯子:“这下真搅进浑水了,糟啊。”
刺客尽数收押,沉昭司有条不紊工作,看起来就快水落石出了。可是,两人现在心里明了,这盘棋,恐怕根本不在乎沉昭司在做什么。
“邵记玉铺虽然不是哪位达官贵人的产业,但确实个十足的江湖铺子,各种消息就是它的‘玉’,”裴稷接上谢行溪的话头,梳理着思绪,“同样,庇护也可以是它的‘玉’,那么,这家铺子到底接下了谁的单子呢?京城里有钱买玉的人太多了。”
“我猜是...北边那位。”谢行溪微眯双眼,看向裴稷。
北边地虽然广,但是王只有一位,那就是赵王。赵王段泽齐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兄长,封地幅员辽阔,占据了大半北境。
裴稷给谢行溪添上酒,点了点头:“想篡位,不,能够篡位的,也就北边那位了。当今圣上多年未有子嗣,身体也每况日下,赵王指不定等着他驾崩禅让呢。只可惜,上月你姐姐诞下了龙子,怕是把他的邪火‘呼’地吹旺了。”
先皇宁高祖子嗣不丰,膝下只有两子一女,当今圣上是皇后嫡出,赵王是庶长子。坐拥辽阔的北境,最喜结交天下有才之士,面对当今温和甚至可以说是怯懦的圣上.....怎能不起野心。
“先皇胞弟代王,据说才智过人,勇武异常,曾单枪匹马杀进敌营,孤身救走先皇。代王封地是大片富饶的南方水乡,也曾统领三军,主持朝政。”酒气上涌,谢行溪的思绪溜达到了很远的地方,“如果代王还活着,或者留下了子嗣,今天又会是怎么样的局面呢。”
但是历史落笔即成,没有涂改的机会,代王早已死在无名的荒野,连一统天下的大典都没有机会目睹。
“你还是想入朝为官,是吗?”裴稷并不是询问,而是笃定地陈述。
“你还是包藏祸心,对吧?”谢行溪眼皮不抬,反唇相讥。“六国的悲剧你还没有看够吗,识命侯?裴富贵?”
——“我的王跪在风雪里自刎,故都高大的雕梁在熊熊烈火中倒下,王后在火海中美艳疯癫地穿梭,宫人们四散而逃,刚出生的婴孩在陌生的怀抱里啼哭。”裴稷脑海里忽然又想起那位桑芳的话语。跪在风雪中自刎的是楚王,倒下的雕梁是楚国,而啼哭的婴孩,是自己。实际上裴稷对于桑芳话语中描述的画面没有一点记忆,他只知自己承袭了死去的楚王可笑的识命侯爵位,在盛京受了无数猜疑、嘲弄与试探,是供宁朝王侯将相们作乐的楚国旧皇子。太后将他养在脚边时时提防着,还给他起了个猫儿狗儿名字,“裴富贵”之名在盛京就是最好的笑话材料。
被直白的揭开伤疤,裴稷还是嘻嘻一笑面色如常:“难道宁朝天子脚下,就没有悲剧了吗?你不会还在幻想主持朝政、改革旧制、为民进言吧?如果这真的是清明涤荡的天下,太后又怎么会那么想除掉你们和丰侯府?”
“我和丰侯府行事澄澈正直,还怕她太后挑出什么错处不成?”谢行溪直直看向裴稷双眼,“我父亲手握重兵,姐姐位列皇后、诞下龙子,太后忌惮也是常理之中。但正是因为我们侯府权势滔天,我若是入朝为官,推动变革,怕是比寒门士子成天上书建言有效的多吧?”
裴稷也抬眼望回去:“先不说你能否入朝为官,就算你开始变法革新,又有什么用呢?这天下沉疴无数,宁高祖一统天下时埋下了无数祸患,无论怎么改变法制,都不过是在水中浮木做雕刻——无根之木,安能长久?当今世道,朝廷内外骚动无数,唯有点燃一把大火,彻底烧尽。不破不立,战争无可避免。”
“那你又要复现铁骑蹄下悲剧了吗?火不会烧到你的身上,但是落到每一个百姓身上,便是亲人离散、水深火热。诚然,不破不立,但是宁高祖一统天下不过十九年,战争制造的创伤旧伤未愈。暂且不说征伐的伤害,当人们心中的阴云没有散去之时,当宁朝统治并不是残暴无道之时,谁替你冲锋陷阵?谁为你热血澎湃?我若是在高层慢慢斡旋,除贪腐、杀佞臣、清酷吏,假以十年、二十年,必然教天下更新。”谢行溪语毕,低低骂了裴稷一句:“鲁莽武夫。”
裴稷亦是轻轻回骂:“迂腐圣人。”
然后两人都错开眼神交锋,静默下来。
这样类似的对话发生过不止一次,但裴、谢二人莫名觉得,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语言交锋了。两人的纨绔,都当不下去了:一个人怕和丰侯府权势滔天惹人算计,日日声色犬马,明晃晃表示和丰侯府后代对他们不会有威胁;一个人怕遗孤身份终要招致杀身大祸,不与权贵往来,自称龙阳之好,纵情酒色,表示楚国不再有后、楚人毫无野心。但如今局势动荡不安,盛世难以为继,是选择路途、重新洗牌的时刻了。
片刻,谢行溪打破了沉寂,把话题岔开去:“但这赵王如果想要谋反,总觉得不太能得逞。皇上遇刺,还有太后。当今太后虽然挥霍无度,但是大敌当前,应该还是会把她万锦谷的家底都掏出来——这江山毕竟是她和先皇一同打下的。赵王还在这盛京里,等今天沉昭司审讯结束,太后直接绑了赵王便是。可……赵王当真毫无准备吗?或者说,真是赵王想要谋反吗?”
听罢,裴稷往后一靠,闭上眼懒洋洋答道:“再不济,还有你和丰侯府,还有镇西大将军,还有江南总督。北方那位想要打下来,首先就要问问和丰侯手下二十万寒铁,同不同意。谁知道呢?这时令,你还是早早离开京城吧。”
谢行溪舒展身体,站了起来,溜溜达达往外走:“多谢招待,我回府睡觉去了。”
躺在椅背上那人动也不动,等到谢行溪脚步声听不见了,才低低说出一句:“……慢走不送。”
走出侯府几步,谢行溪又转过身来,对着侯府大门冷笑:“太后知道你真名叫裴稷吗?裴富贵?”大门牌匾上,“识命侯府”四个字又金光闪闪又令人发笑。于是谢行溪垂着眼又笑了一声,身形晃动,离开了。
镇西大将军府。
闻远领着困恹恹的双成穿行在府中,最后停在了双成的客房外,闻远终于紧巴巴开口:“双姑娘,到了,快些休息吧。”
迷迷糊糊中,双成略一点头,没注意脚下门槛,被直直绊倒,闻远忙接住她:“小心!”
这下双成算是被吓醒了,她和闻远大眼瞪小眼愣愣看了片刻,闻远刚想掉头跑走,双成忽然蹦出一句:“糟了。”
“什么?”闻远以为自己听岔了。
双成缓缓蹲下身,懊恼地抱住头:“我真蠢。”
这下换闻远吓得发愣了。没等闻远询问,双成看见他呆滞的神色,叹了口气快速解释道:“我此番前来盛京,是不告而别。个中缘由复杂,但是总之有人在找我,可能是追杀也可能是担忧,但我得躲到我爹出现。昨天我因为一时好奇去六和营看了刺客抓捕,实在莽撞草率。你协助沉昭司抓住刺客的消息此刻应该传遍了皇城,而我与你同行,身影怕是已经被有心之人发现。我不该回镇西将军府了。”
“那我怎么帮你?”闻远感到一点紧张,同时升起一点隐秘的兴奋。
片刻,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从将军府后墙翻出,又帮另一灰扑扑身影翻了出来,两人在雪地中跑动,径直去了翠香楼。
同一时刻,将军府大门迎来了一队不速之客。姜照雨长身玉立,面如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