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晚上就寝的时候,周玺心里也还在想着薄岚之。
外袍脱下前,周玺将一方帕子从怀里拿出来。
刚从皇陵回来的石安,见周玺拿出帕子,还以为是要更换,连忙上手准备去接,却不想看到周玺将帕子仔细叠了叠,放在了枕边。
“陛下,这是……不更换吗?”石安小心地问道。他好不容易重回御前,生怕自己万一遗漏了什么,惹得周玺不快。
“不用了。”周玺道。
之前他还和薄岚之讲过,道是等石安他们回来,要让他们去薄岚之哪里也见个礼。
但眼下两人僵持着,周玺也不知道该不该现在就履行这个诺言。
带着满腹的心事躺下,周玺侧头看了看薄岚之织的那块帕子。
“石安,明日早朝过后,朕带你去见一个人。”
“是。”
“昔日的宫规礼仪你还没忘吧?”
“奴日日牢记于心。”
“那就好。”
算了,还是带着石安去见见薄岚之吧。本来就承诺过她的事情,现在只是履行了而已,也不算是向薄岚之低头,更不是在哄她。
窗外的月亮圆圆,斜斜地挂在树梢上,周玺打定主意后,终于能枕着这一晚的月亮入睡了。
薄岚之看着窗前明如白练的月光,在床上辗转反侧。
自那天将周玺关在门外,两人已经好几天都没有说过话了。薄岚之心里也难捱,但她还没想好应该如何与周玺开诚布公地聊这件事。
眼下她还是太后手下的第一女官,跟周玺去谈什么朝政设想,实在是有些不合立场。
但是这牵扯到两人的将来,让薄岚之不得不仔细考量。
如果周玺真的反对她继续参与朝政,那她该如何是好?
乖顺地听从周玺的要求,这显然与她心中所愿相违背。
如果坚守自己的内心,那她与周玺之间怕是再无可能——沈太后把控朝政多年,直到如今也迟迟不愿还政,有这个前车之鉴在,周玺绝不会再让他的后妃插手朝政。
周玺并非是那般色令智昏之人,他对薄岚之再迁就包容,也不会拿国事朝政开玩笑。
在他的心里,江山天下才是第一位的。
眼下的情形,如果薄岚之想继续在朝堂上有所作为,她能依靠的只有沈太后。
可周玺与沈太后的母子关系失和,朝臣都日日如履薄冰,小心行事,更何况是她。
长远来看,薄岚之想立足,就必须要将女学扶持起来的。只有将女子为官议政变成固定的规则,她的地位才会稳固,这一路的仕途上最大的阻碍才会消失,薄岚之才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实现自己的追求。
但这些又谈何容易,周玺言谈中常流露出不满之意,沈太后目前只顾及朝堂政事,暂时未曾看出回护女学之意。
这一切都只能靠薄岚之自己,那她必须另辟蹊径,自己先出手。
不待薄岚之有所动作,第二天周玺先一步遣石安来见她了。
“石内监这是?”
薄岚之看到石安时,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石安是周玺刚召回宫的内侍总管,昨天刚进宫。
沈太后被周玺这个举动气得不轻,昨天晚上薄岚之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沈太后才渐渐消气。
然而今日一早,政事堂议事完毕,薄岚之才回到自己的廨房,便见石安来访,言语间甚是恭敬。
“奴离宫时日久矣,今日才得以回宫,不免要来与女史打个招呼。”石安满脸带笑。
“这如何敢当。”薄岚之笑着应了一句。
“当初若非女史出言相助,奴怕不是早就成了黄泉路上人,哪里还有今日。”石安话中语气颇为诚恳。
听他这话,薄岚之忙道:“你也不必如此挂怀,我当时也有为自己考量的缘故。”
“在皇陵之时,也蒙女史暗中关照颇多,奴一直都深为感激。”
石安认真道,对着薄岚之又拜了一礼:“就事论事,我受女史之恩是事实。”
即使周玺没有下旨,石安也想来见一见薄岚之的。
他一直在周玺的寝宫伺候,今日才第一次得见薄岚之。
当初被沈太后赶出宫时,他便隐隐有听说过薄岚之的姓名。但那时情况混乱,他对薄岚之的身世并不清楚,只知道这个姓薄的小宫女开口说了什么,沈太后便改了主意,没有要他们的性命,只是将他们逐去修建皇陵。
心怀感激之余,石安便觉得,这个薄姑娘定然不简单。
果然待他今日回宫之时,这薄岚之已经是太后身边的宠臣,居然连周玺也要他主动前来拜见薄岚之。
对于周玺的这番要求,石安有些看不懂。
薄岚之再如何,也不过是内廷女官而已,而石安是周玺亲自任命的内侍总管。薄岚之即使品阶比他稍高些许,不至于要他主动前来拜会。
石安记得隐隐听说过薄岚之好像是在麟思殿伺候过的,但她现在又在太后殿颇为得意,而周玺对此似乎并不反感……周玺让石安他们回宫,便是明着表示不打算继续容忍沈太后,但此番这般抬高薄岚之身份又很是奇怪。
昨日周玺明明说要带他同来,不知今日为何又只令石安独自前来。
石安不禁又打量了薄岚之一番,眼前的女子不仅容貌出众,仪态神韵更是不凡——放在哪里都是让人第一眼就能注意到的存在。
石安打量薄岚之的时候,薄岚之也在看他。她现在已经反应过来了,石安是周玺安排过来的。只是周玺这样突然地令人前来,究竟是有意想与她低头示好,还是只是为了应当初那句“让人来见礼”,薄岚之没有看明白。
薄岚之坐在书案后面,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石安,礼貌地请他坐。
无形中压下来的气势,让石安坐立难安,他以为不过是前来见个礼,没想到在薄岚之那里却有了些别的理解。
石安起身,再拜道:“日后还仰仗薄女史多多提点。”
政事堂这里的小宫女给石安端了杯茶进来,见状有些懵。
“给我吧。”薄岚之起身,接过了托盘,“石总管,请用茶。”
“这……如何敢当。”石安连忙伸手准备接过。
“这端茶倒水么,我也不是没有做过。”薄岚之笑笑,“只是石总管这样来拜见我 ,让我如何敢当。”
石安笑道:“薄女史言重了。”他觉得有些汗流浃背了。
“重不重你应该知道。”薄岚之将茶盘放在了案上,“不是吗?”
“这内廷之中,内侍女官同心协力伺候好上面,这是陛下和太后都期盼的。”石安道。
“只是如此吗?”薄岚之问。
“只是如此。”石安笑笑。
看来周玺就是让他来见一见薄岚之而已,没有别的意思。薄岚之暗自叹口气。
可是两人之间正冷着,周玺一句话都没有,直接就这样将人支使了过来。
这又算什么呢?
两人间从未有过这样僵持,周玺却似不愿面对,也不准备解决,打算就这样糊弄过去。
这若无其事的态度,让薄岚之更加生气了。
“石总管回来可还适应?”薄岚之笑得和蔼,但说话却依旧不客气,“若是有不便之处,可随时来知会我。只要情况允许,我定会帮衬一二的。”
“那在下便先谢过薄女史了。”
“何必如此多礼,李首席也经常提起,倒是石总管往日对她多有关照,要我记得多帮扶着你呢。”
“李首席?她还好吗?”
李景如石安到是熟悉的,她是李尚宫的义女,往日情况允许的时候,他也乐得送她一些顺水人情。但说有多熟稔,那倒也没有。
石安看着薄岚之,不知道她为何会突然提起李景如。
“她如今在福恩寺女学。”薄岚之道。
石安倒是没有多想,笑了笑道:“那待她回来,奴也要去见见她。”
“如果她回不来了呢?”薄岚之意有所指地问道。
石安一愣,不敢再接话了。他刚回来,对内廷之事知道有限。
但这毕竟几年过去了,人随事迁,李景如离开皇宫倒也不是太稀奇。只是薄岚之这样突然提起,实在是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石安不懂薄岚之的意思,但周玺一听他的转述就知道了。
薄岚之说了这么多,不是讲给石安听的,是让石安回来告诉他的。
周玺一时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和石安一起去,他要真去了,怕不是会和薄岚之当场吵起来。
对于李景如这件事上,周玺自认已经相当照顾薄岚之的感受了,他不信薄岚之看不清他的底线。
周玺可以看在薄岚之的求情上,不杀李景如,但绝不会再让李景如回宫来。
之前沈太后也曾几番试探,都被周玺拦了回去。如今薄岚之又来纠缠,怕是受沈太后之意而为之。
周玺觉得应该让薄岚之回到他身边了,这样才能避免沈太后利用薄岚之来牵绊他。
朝政上如此,在内廷女官的事情上也是如此。
他需要跟薄岚之好好说清楚才行,这样一直冷着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而离开沈太后身边,薄岚之才能渐渐忘掉在沈太后身边沾上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毛病。他听话乖顺的小青梅才会回来,两人的关系才会恢复如初,而不是渐行渐远。
可眼下的情形,薄岚之不跟他吵架都算是理智了,让她乖乖地回来,只怕是不容易。
周玺在空旷的殿内来回地走,像一只雄狮被困在窄小的笼子里,焦躁不安而又迷茫无措。
薄岚之一到宣政殿,便看到周玺焦躁乱转的背影。
薄岚之停在门外,用眼神拦住想进去通传的小内侍。
薄岚之是打算来和周玺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的。但是眼见周玺这般焦躁不安的模样,薄岚之有些犹豫自己到底应不应该进去。
她说给石安的那些话,周玺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如果周玺能明白她的暗示,能接受她的做法,便不该是这样的状况。
这会儿她要是进去了,周玺怕是很难听进去她的话。既然如此,还是换个时间再来找他比较好。
薄岚之想了想,悄悄地转过身,抬脚离开了宣政殿。
周玺在屋子里打转,突然余光一扫,他看见薄岚之的身影从门外晃过去了。
“薄女史刚刚来过了?”周玺一边往外面追去,一边问门外的小内侍。
“是,只是薄女史看陛下正忙,便要我们不要通传……”小内侍答到。
小内侍后面的话,周玺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大步出门,三两下便追到了薄岚之。
“无尤!”周玺拦住薄岚之,面上却还是想摆出一副平静的表情,“你来了为何不进去?”
刚才的种种纠结都被抛到了脑后,他现在就想和薄岚之说说话,说什么都行。
这几天满腹心事无人可说,周玺已经快承受不住了。
薄岚之看着周玺,欲言又止。既然如此,还是直接与他说清楚吧。
这里是宣政殿外,不知何时就会有人前来面圣奏报,万一撞见了,只怕是又徒增麻烦。
薄岚之左右看了看,轻叹了口气,道:“我们还是先进去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