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和陛下说的,将李尚宫贪墨所得划分给女学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薄岚之将一份札子双手呈给周玺。
周玺虽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但听薄岚之这样一说,还是接过打开扫了两眼。
“办妥了就好。”周玺看着薄岚之,她那句“陛下”让周玺微微皱了下眉。
薄岚之静静地看着周玺,他这般不在意的口吻,倒是让她不好往下说了。
薄岚之微微低下头去,以周玺的视线看过去,这似乎是一个后悔歉疚的姿态。
周玺向她走近一步,薄岚之的头更低了些,眼神也跟着垂向了地面。周玺看不到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她纤长的睫毛在轻轻地颤动。
看着薄岚之这般模样,周玺突然觉得自己不生气了——那天薄岚之强行参与商讨就参与了吧,已经过去的事情没有必要计较太多,他们要期待更多的是未来。
周玺温柔了表情,抬手抚了抚薄岚之的乌发。
感觉到周玺覆在自己头发上的手,薄岚之立即抬起了头,她想好该如何措辞了。
“女学众人都很感念陛下圣恩。”
“女学是姜贵太妃的一片慈心善举,我自当继续发扬。”周玺笑笑,收回了手,在薄岚之看不到的地方,轻轻捻了一下手指。
“陛下与姜贵太妃很熟悉吗?”薄岚之看着周玺。以前并没有听周玺提到过,但他的话里却带着明显的熟悉,甚至有几分亲昵。
“姜贵太妃是一个很好的人。”周玺表情不禁有些怀念。
“我刚出生时,母后元气大伤,是姜贵太妃代为抚养我的……某种程度上而言,姜贵太妃也算是我的养母。”
这也是他们母子不和的根源所在,周玺向来不愿多提,但薄岚之面前不必避忌,周玺自是详细地告知与她。
如此,薄岚之有些明白了,难怪她总觉得周玺虽然不大喜欢女学,但言谈间也多有容忍之意。
“臣也当全力保护姜贵太妃的这份心血的。”薄岚之抬头看着周玺,轻轻地开口道,“臣也希望女学可以继续下去,长久地存在下去。”
这话里带着他期待的顺从和认可,周玺点点头,眼里浮现出一丝笑意。看着薄岚之黑亮整齐的乌发,手心不觉有些痒痒,抬起手想再摸摸她的头。
“陛下也会让女学一直好好的,对不对?”薄岚之仰起脸,眼中闪烁着期许。
周玺轻轻扬了一下眉,薄岚之对女学真是过于关心了。
“无尤……你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些?”周玺淡淡开口,他可以不再计较那天的事情,但他期待薄岚之能主动对他关心几句,这几日他是真的很难熬。
听得周玺此言,薄岚之将预备的说辞又放了下去,知道周玺不会对女学下狠手就已经够了,她现在有十足的把握将李景如带回来。
“那女学……”
周玺不想再听她说这些,抬到半空的手顿了顿,然后顺势往下攥住薄岚之的手,用力地将她往自己怀里拽了一下 。
“别这样。”薄岚之连忙往外看了看,内侍们站在殿外的身影纹丝不动,似乎对殿中的事情一无所知,毫无兴趣。
薄岚之轻轻挣了一下,没有往周玺怀里靠,但也没能甩开周玺的手。只是站稳了身子,与周玺面对面地站着。
薄岚之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周玺长指拢着她的纤手,薄岚之用拇指在周玺手背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薄岚之这个近似安抚的动作,让周玺刚才生出的几分不悦又消了下去。
他也低头来看两人的手,薄岚之的手白皙纤瘦,就这样温温柔柔地放在他掌心,很乖顺温驯的模样。
周玺也忍不住轻轻捏了捏薄岚之温软的手心,似在回应她刚才的动作。
薄岚之由着周玺抚弄着她的手,看着周玺将两人十指交叉,双手交握。
他脸上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写着眷恋难舍。
可是薄岚之该说的事情还没有说完。
“关于徭役的札子,陛下可看过了?”薄岚之轻轻地问道。
周玺猛地抬起头,看着薄岚之明亮的琥珀色的眼睛,确定薄岚之就是想说这些,周玺松开了手。
周玺转身拿过放在案头的一封札子,这是户部与工部联合商议,由政事堂审阅后,呈上来的徭役减免的决策。
与政事堂的其他几位宰臣一样,薄岚之的小印也落在了末尾,四四方方,规整清晰的朱砂红印。周玺看着上面薄岚之的名字,心中无限纠结。
“此事我已允准,你带回去吧。”
薄岚之伸手想接过来,周玺却没给。
“此事既然已经结束,以后其余的事情你便不要再参与了。”周玺看着薄岚之,命令的口吻里带着一丝警告。
薄岚之的表情一僵,质问道:“那天我就问过了,为什么我不可以参与?我对此事的处理有任何问题吗?”
“这不是你应该过问的事情。”周玺叹了口气,将札子往薄岚之面前递了递。
薄岚之却不肯接了,坚持继续这个话题:“那什么是我能做的?”
“最近不是在整顿宫规吗?你帮着她们重新修立的规则就很好,做的很不错,多放些心思在内廷上面就挺好的。”周玺拉过薄岚之的手,将札子放到她手上。
薄岚之难以置信周玺居然会这样说:“所以,你不希望我继续入朝议政吗?”
“本来你就不该去,只是当时你去太后殿也是无奈之举,所以我不会追究。”周玺也不明白薄岚之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
“那你当初允诺我留在太后身边又是为何?”抱着最后一丝期待,薄岚之问道。
周玺的回答很简单:“我不想你卷入我们母子的争执之中。”
原来如此。
之前的应允也不过是她自己误会。
薄岚之苦笑了一下,原来都是自己在自以为是。周玺从来就没那份心思,也绝不会支持她在朝堂上继续走下去。
周玺在说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眼见周玺这般态度,那么她对于以后的所有规划都要推倒重来。
“无尤,你回麟思殿吧。现在我能保护好你,别担心。”
周玺觉得薄岚之是无法避免要卷入她们母子之间的斗争了,那不如趁着事情尚可控制之前,将她先带回来。
现在御前的人他已经更换回来,内廷之中他不再是无人可用,可以护着薄岚之不被沈太后所扰。
“不!我要留在太后殿!”薄岚之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薄岚之捏紧了札子的一角,手指用力得都有些发白。
“我也有我的追求,我也想兴邦立事,也期待能够体国安民,有一番名载史册的成就。”
薄岚之眼里的坚定让周玺莫名地感到一丝愧疚。
但周玺更多地是感觉十分为难棘手。
“我会保护你,也会孝顺母后,你们都不必如此辛劳,我是你们的依靠。”周玺看着薄岚之,认真地给她分析。
“我不想事事都依赖你,我自己也可以独当一面,那天议事你也看到了的。”薄岚之急切道。
“你是被这几年的经历所迷惑了,内外有别,男女不同——安天下是我该做的,你只要安心做一个贤内助就可以了。”
薄岚之难以接受这种观点:“可是自小我们读的书难道不是一样的吗?为什么你就可以安天下,我只能做贤内助?”
“无尤,你这是在钻牛角尖。”周玺实在不能理解薄岚之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想法,“你需要做的只是为我将内廷打理好。”
“我不喜欢待在内廷,也没做过内廷事务。”薄岚之声音有些冷了。
“没关系,凡事都有第一次,你可以慢慢来,从女学开始,从你能接受的地方开始。”
薄岚之觉得周玺简直无法沟通:“陛下,臣志在朝堂!”
“昔日在麟思殿读书之时,我一直为学无所用而痛苦,为此多有感伤绝望。这几年在太后殿的日子确实很辛苦,但是能学以致用的欢喜足以让人忘却所有。”
薄岚之耐着性子跟周玺解释。
“我的政绩很不错的,那些入朝堂三五年的新人都没有我做的好。”
“母后执政也与你一样,是顺势应时之举,这不是长久的做法。”周玺努力想让薄岚之明白,“权宜之计不可当做万世长策。难道因为母后做得不错,就要让她一直垂帘听政吗?”
“这又有何不可。”薄岚之被周玺似是而非的态度所伤,气结之下直接口不择言了。
“薄岚之!”周玺着实被她这句话气到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薄岚之垂下眼,这话是不该说出口的,却是她心里的实话。
贤者上庸者让,这本就是周玺主张科举时所表明的态度,这个道理他不该不懂的,如何今日却又有这番言论。
周玺注视了她一会儿,到底还是没追究这句大逆不道的话。
“母后会退下来的,你也要离开政事堂。你应该明白,不会有人能接受女官入朝。”周玺发现沈太后对薄岚之的影响,比他认为的要多得多。
薄岚之在政事堂有些时日了,但是她处处都与朝臣有差:没有朝服,不能上朝……最多是个参政的女官,根本不会有人将她看作正经朝臣。
——无法接受女官入朝的不是只有周玺一个人。
此事薄岚之也介意很久了,她原本的规划里,是有准备来改变这一点的。但是眼前的情形,哪怕是正正当当地以朝臣的身份议政,她也要努力得更久。
“没关系,凡事都有第一次,我可以慢慢来。没有女官入朝的先例,那就从我开始,从陛下可以接受的地方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