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咖啡厅里,季少虞正兴致勃勃地给凌一介绍着店里的特色甜点和咖啡。
“小时候,淮州哥经常带我来这边等姐姐下课。他们家这个…唔,Chocolate Monkey Bread Muffin,中文该怎么讲?”
凌一冷着脸,回答道:“巧克力猴面包麦芬。”
“对!”季少虞快速点完餐,带着凌一找了处空位,“虽然我没吃过,但淮州哥说很好吃的!”
左一个淮州哥,右一个淮州哥,凌一的脸冷得能制冰。
可季少虞对此毫无察觉,等到咖啡和甜点端来,疑惑问道:“怎么不吃啊?不是饿了吗?”
气饱了。
凌一听话地咬了口甜腻又苦涩的面包。
“好吃吗?”
“嗯。”
“那就好,多吃一点!”季少虞双手托起脸,笑眯眯地对他说。
凌一看着季少虞,心又跟化了似地,点头继续吃——
“我就说嘛,淮州哥品味很好的。”
不吃了。
季少虞看着忽然放下面包的凌一,疑惑不解。
“怎么了?”
“简淮州是谁?”凌一沉着脸问他,“你们是什么关系?”
季少虞:“啊?”
“能看出来你们感情很好,他和你的家人关系也很好,你更是三句不离他。”凌一说。
季少虞很少听见凌一用这种语气讲话,眨着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晃过神后,他看见了凌一红起的耳尖和咬紧的牙关,忽然明白了什么。
凌一嘴唇紧抿,白衬衫扣满格,好好学生的模样,发丝却没那么乖,有几缕生气地落在额前,跟着他起伏的胸口微微摇晃。
忽然地,这与季少虞关于凌一的记忆重合。
每当有男男女女向他示好,送水、要联系方式和告白时,凌一就是这幅神情站在人群里,高中三年一直如此。
原以为,那是凌一的好胜心,却不想是他从未意识到事实:凌一喜欢他,凌一在吃醋。
他还没从这个被刷新的认知中回神,凌一却先开口了。
“算了。”凌一垂下眼,“当我没问。”
凌一拿起银叉,将盘中蛋糕用力分开,碰撞出清脆声响。
“淮州哥是我的……”
凌一分尸面包的手顿住,抬眼看他。
突然,季少虞身体前倾,握住了他的手,说:“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凌一看着季少虞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气已经没了大半。
“答应你什么?”
他刚问完,白皙修长的手指就慢慢滑向他的掌心,牵住了他的指尖。瞬间,凌一什么脾气也没了。
“我都答应你。”凌一呼出在心口憋的气,轻轻回握住季少虞的手,“我不会……”
“不要告诉依依,我担心他会吃醋。”
季少虞笑着说出令他浑身僵硬的请求。
“什么?”凌一听见了,却还是不愿承地反问,“依依?”
这个名字在过去一周里,几乎已经从他生活中消失。季少虞没再给「他」发过任何消息,他以为自己终于等来了故事的结局,怎么,怎么现在会……
“对啊。”
季少虞向后靠去,收回了牵住凌一的手,端起冰水抿了口,道:“虽然,我最近还在跟他吵架冷战,但是想到他会吃醋,我还是会很伤心的。”
等等。
凌一大脑有一瞬间的宕机。
他能在五小时内,建立出三维中子运输方程模型,分析出在燃料成分假设为MOX的钠冷快中子反应堆中,对有效增殖因子在三种因素下的影响,却无法理解季少虞的这句话。
冷战,担心「他」吃醋,会因此伤心……所以,小鱼喜欢的是「他」,还是他?
凌一闭了闭眼,将这些抛之脑后,抿了抿唇,看着季少虞开口道:
“小鱼,我有话跟你说。”
“等等!”
季少虞伸手打断,抢过话。
“我想了想,虽然会担心他伤心难过,但是我还是不能骗人。”季少虞说,“因为,我就最讨厌被人骗,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
他盯着凌一,看着他蹙紧的眉心慢慢松开,又拧得更紧,继续道:
“只要发现自己被人欺骗,不管那个人是谁,我都会,非常、非常、非常……”
凌一屏住呼吸,听着季少虞一字一顿说出那三个字:“讨厌他。”
胡桃木圆桌陷入沉默。
季少虞俯身靠近,凑到他面前,放低了声音。
“凌一,你能明白吧?”
被点名的人,嘴唇动了动,最后挤出明白二字。
“那就好!”季少虞端起水杯,故作轻松地问他,“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
凌一不动声色地别开眼。
“没什么。”
季少虞点头,笑着将甜点旁推向他:“多吃点哦。”
“嗯。”
凌一动作很慢,在接到电话返回会场时,也没吃完,咖啡更是一口未动。
颁奖礼很隆重。
凌一作为江大代表,从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Caltech荣誉教授手中接过了团队三等奖和个人全球第二的奖杯。
江城大学的喜报已经铺天盖地席卷网络。
今年的三等奖,已经刷新了江大在前年GPAS八强的记录,对于凌一的个人排名更是连发了三条博文。学校官网张灯结彩,一片大红,过年般喜庆。
网络上,前脚有人质疑,说凌一只拿了第二,不过是长得好看才有那么多吹捧,后脚就有人站出来把参加选手资料甩了出来。
凌一名字后跟着的Freshman,在一众Senior的后缀中格外显眼。他19岁,刚上大一,还有三年的时间让他去追赶、超越「前辈」们的耀眼排名。
颁奖礼后,慢慢聚集到凌一身边寒暄的学术评委和高校评审团也佐证了这一点。
MIT核科学与工程系主任对他展现出了强烈兴趣,事实上,在一年前的慕尼黑竞赛,他就对凌一印象深刻。
“Genius without a cyclotron is just potential energy.”
Prof.? Lester拍着凌一肩膀留下这句话,随即,他在邹教授老当益壮的白眼中笑着离场。
一旁的季少虞听懂了,但又不是完全懂。
「没有回旋加速器的天才,只是潜在能量。」
他小声问着邹教授:“回旋加速器?什么意思啊?”
“当着我的面挖人呢。”邹教授气得吹胡子瞪眼,“意思就是让凌一去更大的平台,最好进他们MIT实验室!”
他恍然大悟,转头看向凌一,问他会不会去。
从咖啡厅离开后,凌一的脸色就不大好,现在也不例外。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大三会去马塞诸塞州吗?”
季少虞摇头。
“嗯。”凌一不徐不疾慢慢道,“那就不去。”
季少虞愣住,还想说什么,凌一已被主持人叫走拍大合照。
他躲在幕帘后,看着凌一根据指令站到了靠近中心位站定,心里忽然腾升出莫名的情绪。
凌一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要是开玩笑还挺好笑的,要是认真的就太蠢了!怎么可能就因为喜欢一个人就放弃更好的大学和未来?简直就是……
「凌一,你为什么读江大?」
「季少虞,你为什么没有读江大?」
记忆里的对话如同当头棒喝,震得他耳鸣不止。
这个曾经困扰了凌一身边所有人的问题:凌一的高考分数和数不清的全球竞赛金奖,让他分明可以上综合排名更好的大学,却拒绝了从全国为他而来的招生办,依旧选择了江大?
——在此刻得到了解答。
这个答案,凌一很早之前就告诉了他。
季少虞手指脱力,松开幕帘。他不敢再看凌一,转过身,仓惶从后台逃离。
后台门合上后,又被再次撞开。
“这个,麻烦老师帮我交给凌一。”
季少虞将咖啡店的打包袋交给江大的老师,低着头,跑了出去。
热夏的纽约,街头人来人往。
季少虞脸上褪去血色,惨白着脸在其中艰难前行。
跌跌撞撞,他走到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外,停下脚步,寻了处空着的台阶坐下。
凌一真的很喜欢我。
这个认知在短短一天里,不停冲击着他的大脑,像是逼他就范般横冲直撞,不给他任何喘息时间。
那我呢?我真的有足够喜欢他吗?
如果他发现,我并没有像他一样喜欢他,会不会很失望?
烈日炙烤,季少虞额上已经浮出了汗珠,但身体似乎感觉不到,依旧被心底溢出的寒意冷得打着寒战。
大拇指的指甲已经被他扣得从边缘裂开,扯到甲床血肉,尖锐的疼痛才让他停下手。
怎么办,怎么办…要不我现在就走吧?逃掉,就像当初在山上一样,无法面对,那我就逃掉。
季少虞急忙站身,冲向马路,伸手拦车。
就当我从没没来过,什么都不知道。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需要我怎么做?他需要我回报他的喜欢吗?需要给他一笔钱吗,再给他一张感谢便签,感谢他对我的喜欢。是这样做吗?
“你知道吗亚洲男孩,你需要给我一个地址,我才能启动这车?你知道的,对吧?”
驾驶室的黑人司机扶着座椅,扭头看着坐上车却一言不发的人。
再三催促。
后座的人从兜里掏出几张紫色钞票塞给他。
黑人小伙的F-words已经到了嘴边,但在看清面额1000的瑞士法郎,又看他是个亚洲人后,没再多说,将钞票塞进了口袋。
黄色计程车在博物馆门外停了许久,最终,消失在曼哈顿车流之中,不见踪影。
-
皮埃尔酒店,穹顶宴会厅。
“对,他就是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其余的什么都没说。”
这已经是凌一第三次求证,得到的回复都一样。
他拿出手机,看着填满屏幕的未接来电,深知还是不会接,却依旧拨了过去。
如果小鱼问我找他的理由呢?不能说想见他,因为没有用;也不能说担心他的安全,小鱼在纽约待过的时间比他长得多;或许,可以说是教授想见他,嗯,他们似乎很聊得来。
凌一准备好了话术,可季少虞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垂下了手。
“嗯?”邹教授端着酒杯走了过来,“还没联系到他吗?”
“教授。”凌一收好手机。
“看颁奖的时候,就在说饿了,要来吃吃看学术晚宴的菜单。怎么人现在到没了?”邹教授边说着,边打量凌一的神情。
活了大半辈子,带过的学生更是多如过江之鲫,写不出论文哭的、拿不到心仪offer愁的、为了谈恋爱借口不参加组会的……什么没见过。
如果说,先前对于凌一心思飘忽只是猜测,那今天无论是台上答辩的晃神,还是此时的表情,都让他有了判断。
“来,好不容易结束了。”邹教授从侍者盘中端起香槟杯递给他,“要允许自己放松。不然,脑子会生锈的。”
还是那句话,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
小年轻谈个恋爱又不影响搞学术,算不得什么大事。
凌一喝了第一杯,像是划开道口子,一杯接一杯。酒量好,不醉人,也不会失态。
竞赛队的人都看出来凌一的反常,但都以为是因为对他而言的「失利」,不好开口安慰,索性陪着一块儿喝。
“凌一,还是少喝点吧。”
跟凌一同住宿舍的邱雨看不下去,走到他身边劝道:“这次的排名并不完全就代表你的实力,我们大家都知道,教授他们也知道!这不会影响任何我们对你的看法,所有人都知道你有多厉害!”
凌一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邱雨推了推眼镜,小声道:“我,我说这些话也有自己的私心,就是看你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