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莫风轻声道。
“没什么可抱歉的,只是聊聊天嘛。”
“我有时会想,若是当初没有......算了,想必你也累了,现在休息吗?”
赵怡同抵着桌子的胳膊早已因为疲惫歪斜,她扭头看了窗外天色,觉得睡会也未尝不可,便走到床边。
这里的床帘是浅色的,想必不会像家里那顶似的像棺材一样,床也很大,看着也很软。
赵怡同完全松懈下了,她背对着床,伸开双臂向后躺倒,如愿被柔软的被子接住。
柔滑的触感,像是躺在云上,她慢慢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安宁。
再睁眼时,屋内视野变暗,只剩下床头的那一根蜡烛,莫风已经站在她身侧,外袍挂在一边,静静地,等着她。
赵怡同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你......”她想问点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有问的必要,只是语气急促地说:“你离我远点。”
“不是要睡觉吗?”莫风问着,向她这边靠近,挨着她搭在地上的那截小腿。
“不是!”赵怡同说着,把腿朝另一边移动,“你别挨我,我有点累,想自己稍微躺一会,你......可以走了。”
“你讨厌我吗?”莫风说着,眼眶有些泛红,他有些不解地歪了下头,还是黏着她的腿。
赵怡同觉得有一种热气蒸腾着自己的脸,她有些气恼地蹬掉鞋,在床上盘着腿:“我不讨厌你,真的,但我现在想自己待会,你能走吗?”
莫风靠得更近,轻搭上赵怡同的肩膀:“我不会走的,你可是我少有的客人,你也别想走。”
他现在和刚才仿佛换了一个人,眼神晦涩难懂,看着像是渴望怜爱的样子,却用着居高临下的姿势。
赵怡同拨下他的手,快速朝床内挪动,莫风跪在床沿,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距离瞬间拉近,相互间气息交融,这完全是冒犯的距离,但在这个场合,好像是她不解风情了似的。
这种被人控制的感觉真的让人不爽到了极点,赵怡同脱口而出:“你走!我也走!我去和老鸨解释,多少钱我照付!她不会怪罪你的。”
话一说完,她自己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脱口而出:“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莫风没有说话,只是慢慢靠近,手臂收紧,把她圈进怀里,下巴放在肩头,成了一种奇怪的居高临下的依偎姿态。
热气在脸颊边,赵怡同垂下眼睑,看着地上的影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想,她大概知道小陈公子说的是什么感觉了。
无论刚才聊的是刀枪剑戟,英雄梦想,戎马一生,浪迹天涯,红尘俗世,还是其他的什么。
到了末尾,烛火幽咽,人影暧昧的时候,都会变成这样的。
他的温润如玉,她的娇艳欲滴,被罩在同一片头纱下,就变成红粉佳人,翩翩起舞,挂着平和的笑,像没有腰肢的草,左右飘摇,见到有支点便自然地依附。
赵怡同感受着他的温度,他的胸膛微微颤抖,肩膀隐隐有些湿热。
她向前靠近,想安慰一下他,手覆上他的后背,轻轻地拍着。
等到他的呜咽消逝,赵怡同加大手劲给了他两下,猛地把他从悲伤的河里拉出,拽着他的衣领,把两人的距离拉远。
她蹙着眉,脸颊透红,眼中有压抑的怒气,但又清亮无比,像是不可沾染的天女。
莫风怔怔地看着。
“你......你擦擦眼泪吧。”赵怡同想发火,看着他泛红的眼角,话又憋了回去。
说着,她左右看想找纸,又想起这里根本没有卫生纸,莫风看着她,呆呆地静止,看着就让人烦躁。
赵怡同缩起袖子在手上纂成一团,一手抓着他的肩膀,另一手胡乱地在他脸上乱抹一通。
他的肤色很白,一些痕迹很快就会变粉变青特别明显,但他原本的脸色就白里透红,这样乱擦后也没什么痕迹。
莫风从呆呆的状态中回来,吸吸鼻子,被这样对待后反而眼睛更亮。
“都是顶天立地的丈夫,别动不动就哭。”赵怡同看了看自己的袖子,有些难受。
她调整了一下,正襟危坐,莫风也盘坐着。
“我为我刚才说的道歉,实在是情绪上头了,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谁都不想变成这样的,你也是迫于无奈,请原谅我。”赵怡同说完,低下了头。
莫风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的声音轻颤:“我......原谅你,没事的。”
几乎是他话毕的同时,赵怡同抬起了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但是一码归一码,我明确拒绝后,你不该挨我那么近,我很不舒服。”
“我刚才是把你当正常聊天的朋友,咱们应该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才对。”
莫风皱了皱眉:“你把我当朋友吗?刚才?可你不是啊,你是客人。”
“就算我是客人,”赵怡同几乎咬牙切齿,这青楼到底把一个青年洗脑成什么样子了。
“你得听客人的话,对吗?你们有这个规矩吧。”
“有的。”
“那我说话呢,让你离我远点,怎么不听呢?”
莫风没有说话,低着头,半晌开口:“你这话,听着像是嫌弃我,讨厌我,我想离你更近一点,和你聊天很自在。”
赵怡同挠挠头,这样的话,她反而没法咄咄逼人。
莫风看着和她也就差不多大,十五六的样子,三观未成形的少年,被送进青楼,整日活在规训之中。
如果不是讨厌的话,自然而然就可以挨得很近,如果想要亲近的话,最好是要肌肤相贴,那不然呢,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答案。这些都是他耳濡目染的文化,也是他赖以维生的东西,自然而然,从来如此。
“你......是不是觉得,我,还算不错,想和我成为朋友?”赵怡同斟酌道。
“是的。”莫风点点头。
“你在这,有同龄的朋友吗?”
“没有。”楼中规矩森严,何时作,何时息,如何排班,如何奖惩,都是固定的规程,每日被拆分成表格,根本没有自己的时间,他的自矜和这里格格不入,自然也没什么朋友。
赵怡同大概想通了,他并没有同龄的正常的朋友,被这里教训的,表达亲近的方式也是畸形的,说不定还有老师灌输给他“要对客人充满感激,感激的最好方式就是要好好服务”之类的理念。
她想想就觉得难受,这种共情源于相似,他看着年龄与她相仿,聊天投机,向往的世界也相同,如果他和她一样生活在现代,大概会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就算是个普通的晨乐百姓,想必也会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但现在偏偏在这里,以色侍人,自轻自贱。
“我也很想和你成为朋友,你很有趣,知道的东西很多,但是,不该是这样的。”
“你看,咱们刚才在聊天,很开心,对吧?但是那也只是刚碰面而已,这样是很唐突的。”
“你能懂吗?”
赵怡同本就不喜欢教育别人,尤其是对着自己的同龄人这样,更是让她难受,她捂着脑袋,想要缓解过度思考的疼痛。
“我明白了,”莫风点点头,“你不讨厌我,只是想休息而已。”
“对!”
“那你休息吧,我走了。”说完,莫风翻身下床。
“欸,”赵怡同拉住他的袖子,“讲道理都花了这么长时间,不差这一会的。”
“你现在走了,老鸨会骂你吗?”
“会。你走了她更会。”
“那你睡觉吧。”赵怡同说着,拽着他的袖子把他掀翻在床上,自己拍拍手起身穿鞋。
“你走了她更会骂我的。”
“我不走,我坐会。”
“你看着很累了。”
她确实很累,这一天都没有停下来过,猜猜小陈公子的意思,又和他聊天聊地。
脚下的地面又变成了浮动的台阶,她一高一低地踩下去,一步一步,眼前风景一黑,掉进无尽深渊。
再睁眼时,她躺在柔软的床上,准确的说,她在莫风的怀里,眼前是宽阔的带着温热的胸膛,清浅呼吸喷在颈侧,赵怡同闭了闭眼。
这位是根本没有听进去啊。
她的胳膊压在莫风的胳膊下,她有些手酸,慢慢把手抽了出来,身后却被桎梏着,她转身,两手并用,一手架着手肘,一手抬着手腕,把莫风的胳膊抬了起来,刚要移开,他手腕一转,反手与她十指相扣。
“别走。”声音含含糊糊,像是梦呓,他闭着眼睛。
赵怡同把手移至他身侧,使劲一挣,他却像是没感觉似的,闭着眼,呼吸平稳,手还是紧扣着。
她扯了扯手,莫风的手就像粘上似的,随她而动,丝毫不见松懈。
赵怡同用另一只手撑起身体,看着面前的睡颜。
清俊秀丽,睫毛长长,垂下一片阴影,明明还是很青涩的样子。
“睡个好觉。”她在莫风的手背落下一吻。
手一下就被松开了。
赵怡同起身,掖好被角,撩开床帐,走下床,吹灭那飘飘摇摇的烛光,推门出去。
楼内莺歌燕舞,热闹比她来时更胜一筹,老鸨嬉笑着迎过来,给她赔礼道歉:“莫风这赔钱货就不会讨客人欢心,扫了您的兴致,这样吧,今天给您打个折。”
赵怡同往下看,歌台上的舞姬长袖飘飘,扫过廊柱,扫过红黑榜。
她回头扫了老鸨一眼,说“不用了,他挺好的。”把那锭银子交了出去,径直走出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