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的晚上,宋长明半躺在堂屋外的躺椅上。
冬天夜里没什么虫鸣,这会的风已经没有前些时候的刺骨,他慢慢晃着躺椅,椅边蹲了只通体黄色的田园犬。
老人睡得早,父母这会也都睡下了,他没什么困意,嘴里时不时哼出几个调子,一旁蹲着的田园犬尾巴在地上左右摇摆,像以前老人家扎的稻草扫把。
电话铃响起,宋长明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时间,十一点四十。
手机在堂屋桌上,这个时间总不会是工作电话。
看到名字,宋长明的声音突然带上了笑。
接通电话,他并没有先说话。
“宋长明,在干嘛?”
宋长明慢慢踱步走回躺椅,他伸手摸摸地上的田园犬。
“赏月。”
“这会能看见月亮?”电话那头的声音这会情绪外泄,十分新鲜地好奇。
“没有,在等它出来。”
宋长明笑了下,田园犬忽然起身跑远,院坝很大,宋长明看着它的背影越来越小。
“冬天没几天晴朗的晚上吧,好像还没留意见过冬天的月亮。”
“嗯,睡不着?”宋长明换了只手拿电话,好整以暇地问道。
谢今朝的声音含含糊糊的,不知道是不是信号不好:“嗯,喝了点酒,这会不想睡。”
宋长明笑出声。
“宋长明,你们那过年,都怎么过的?”不及宋长明开口,电话那头又传来声音。
宋长明摸摸下巴:“吃团圆饭,打麻将,走人户,没什么特别的。陆圆缺没跟你说过?”
谢今朝“哦”了一声:“说过,我以为他敷衍我。”
宋长明冲远处跑回来的田园犬吹了声口哨:“你们那很特别?”
谢今朝闷声闷气地回道:“没什么特别的,印象里跟没过过一样。”
小时候关于过年的记忆几乎都跟数不清的学习计划和培训班有关,但其实好像也没这么夸张,只是纯粹放松的时候太少了,升学和考试密密麻麻布满了往前的人生,他对这片土地好像也没有类似于乡愁一样的牵挂。
这里只是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这不是他能选的。
电话那头听到一些嘈杂的风声,宋长明问道:“还没回去?”
谢今朝“嗯”了一声:“路上了,刚看到只狗从面前跑过去,好像偏偏。”
宋长明低头看跑到面前的田园犬,嘴里叼着团黑乎乎的东西,灯光昏暗,宋长明从口袋摸出眼镜戴上。
“……大黄。”
“什么黄?”
宋长明应了声:“家里的狗,刚抓了只老鼠。”
“狗?你老家的?”
“嗯,老人家养来看家的。”
谢今朝拉长声音“哦”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步子声,宋长明说:“现在在下雪吗?”
那头似乎用力点了点头,气息忽然起伏:“对啊,要看吗。”
宋长明莫名下意识点了点头,只是声音还没出,谢今朝就说:“你看吧,我发给你了。”
聊天框里是段几秒的视频。
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街,路上没什么人,路灯拔地而起,灯光从两侧树荫的间隙落下,漫天飘转着打旋儿的飞雪,除了呼啸的风声灌满屋檐下的空间,这会一切都安静得不像话。
“好看吗?”电话那头的人问。
宋长明想起还在读书的时候,这样的雪其实再寻常不过。
去上课的路上需要低头深一脚浅一脚地穿梭在风雪里,运气不好时常会打滑,有那么一段时间,宋长明很不喜欢下雪天。
“好看。”靠近话筒,宋长明回应道。
这里的冬天几乎不下雪,上一次大雪漫过外头地里的娃娃菜,还是宋长明中学的时候。
“很晚了,外面冷,回去喝点热水,快过年不要感冒了。”
又是细细簌簌的声音,谢今朝模糊地应了声好,接着又听见一两声狗叫。
“偏偏,你怎么来了,来接我?——”
宋长明大拇指摩挲着食指指腹,对面轻响过后,狗叫的声音明显清晰起来。
“偏偏来了?”
“嗯。”谢今朝伸手搂着偏偏的狗脖子,“我们家在一条长街上,它认路。”
说着,谢今朝又蹲下,将狗头对准话筒:“来,跟班主任打个招呼。”
偏偏看着手机脑袋一歪,看看谢今朝,还是听话地叫了一声。
话筒里传来宋长明的笑声,他说:“你好啊偏偏。”
听见声音了,偏偏的声音开始撒娇了,左右晃着脑袋摇尾巴。
谢今朝起身:“别拱了,走了,自己跑出来衣服都没穿,你感冒我亏不起。”
“它没牵绳,我先挂了,你早点休息。”
宋长明应了好:“路上注意安全,回去记得喝点热水。”
“嗯。”
挂了电话,谢今朝拍拍狗头:“走,回去了。”
地上积雪还不算深,谢今朝和偏偏慢慢朝前走,路灯在他们身后,融化了一捧翻飞的雪。
直到谢今朝躺在床上和天花板对视了好久,他才忽然反应过来。
他坐起身。
打电话,不是想麻烦宋长明给自己介绍一下他那位卖碧螺春的朋友吗。
神神叨叨拉着人家说了一晚上莫名其妙的废话。
谢今朝拇指和食指抵着太阳穴,半晌叹了口气。
别觉得我是神经病吧。
正月初五的傍晚,谢今朝在厨房给偏偏烤肉干,转头看到郁女士靠在厨房门框盯着他。
“烤完就出门,很快。”
郁女士走进了些:“你什么时候回去?”
谢今朝转头:“初七八吧,怎么了,你们要一起走?”
郁女士“噢”了一声:“不走,我们开春了再打算,你跟偏偏怎么回去?”
身后烤箱传出声音,谢今朝带上手套转身:“贺椿收假要去趟成都,我跟他换着开,快的话一天就到了。”
郁女士点点头,随口问道:“他去成都忙项目?”
谢今朝端出烤好的肉干,满意地点点头:“不是,去找他对象。”
“小椿谈对象啦?什么时候的事儿?”郁女士眼睛一亮,凑过来问道。
“有段时间了,跨学科交流认识的。”
郁女士笑眯眯地点点头,顺势道:“你也该收拾收拾谈个恋爱了,朝朝。”
谢今朝哼出一声:“得了吧,现在一跟你提到这个话题你就怂恿我也谈个恋爱。”
郁女士转身出厨房:“不说就不说,赶紧收拾好,出门了。”
谢今朝懒洋洋地应道:“知道了。”
谢今朝原本觉得这个假期很长,但真正回了四川坐在沙发上,又觉得太快了。
偏偏适应环境很快,回来就躺上自己的小床,舒服地拱来拱去。
谢今朝把郁女士打包的几口袋东西清理出来分装好已经傍晚。
早几天和陆圆缺约好明天去他们那吃饭,谢今朝提前把带回来的特产放在玄关。
郁长舒女士几番叮嘱,一定要把她的问好带到。
谢今朝边洗菜做饭边叹了口气,年就这么过完了。
又要开学了。
“你还要比他们开得早点。”陆圆缺夹了一筷子清炒的豌豆尖,对他说道。
“你准备得怎么样?”谢今朝问道。
“还行,总体没什么大差错,也有可圈可点的地方,你好了?”
谢今朝点了下头:“差不多,发言有顺序么?”
“总结,布置本学期工作,”陆圆缺说,“发言应该在最后。”
谢今朝想起个事:“前些时候宋长明说我们要换教室?”
陆圆缺眨眨眼:“嗯,去思齐楼,就一学期。”
博观楼要进行厕所改建,厕所每层楼都有,布局都在倒“凹”字文科班尽头,施工有噪音,为了不影响学生学习,临时安排文科班去思齐楼一学期。
迟意忽然说:“思齐楼是老楼了,我以为已经不用了。”
陆圆缺点点头:“是啊,老楼了,我们那会不也搬去过一学期,跟博观楼比肯定是有些老旧,但基本教学是没问题的。”
谢今朝筷子一顿:“你们也搬去过?”
“嗯,也一学期,其实也还行,没你想那么夸张。”
迟意笑了一下:“是,就是没厕所,需要跑下楼梯。”
谢今朝眼睛张大了一点,有点不相信这样的话:“什么?”
“当我逗你?”陆圆缺碰碰迟意胳膊,“你给他说。”
迟意笑了下:“老楼,整栋楼都没厕所,我们当时是去旁边的运斤楼。”
博观楼、运斤楼和思齐楼距离都很近,只是跑上跑下花时间。
谢今朝说:“本来课间就少三分钟,现在上个厕所还要再去五分钟。”
陆圆缺点头:“嗯,后面入夏更不方便。”
迟意忽然问:“思齐楼现在安空调了没?”
陆圆缺颔首:“前两年安了,后面这栋楼会有新班级进去,这两年也在升级设备。”
谢今朝凑过去了一点,筷子压低:“你上哪知道这么多的?”
陆圆缺神神秘秘地笑了一下:“芬芬老师说的。”
“芬芬老师?”谢今朝偏头看迟意。
迟意舀了碗汤放在陆圆缺手边,回道:“高中班主任。”
谢今朝想了想:“晏芬芬老师?”
陆圆缺点头:“嗯,现在带高三,你应该没怎么见过。”
“上次总结大会,最后一个发言的就是晏老师吧。”谢今朝说道。
“嗯,记性不错嘛。”陆圆缺冲他点点头。
谢今朝叹了口气:“上学期班里不还在传要去研学游,一学期了不也没影。”
陆圆缺和迟意相视一笑:“去年就听你提,还惦记呢?”
谢今朝却一本正经点点头:“惦记啊,活这么多年还没研过呢。”
迟意说道:“估计也能去,你们才高一,之前不是说文件已经下来了?”
陆圆缺也说:“嗯,芬芬老师上学期也说主要消息来时已经快期末考,开学如果还有风声多半就能成,你到时跟班主任打听打听呗。”
谢今朝哼出一声笑:“得了吧,喊班主任来打个球都费劲,消息流通还没我们班初初快。”
迟意笑着说:“第一年当班主任,又是文实班,一届就这么个文实班,忙也正常。”
“嗯,宋长明做事上心,同龄人里他是我见过最负责的。”陆圆缺附和道。
谢今朝抬头看了他一眼:“给自己抬咖呢,人大你多少没点数?”
“就三岁,”陆圆缺说,“你说得跟差辈了似的。”
但确实,在还没有和宋长明同步作息的时候,很多个加班的晚上,出来总看到小办公室雪白的灯光从门缝析出。
起初他还在心里计算四个班主任出现的概率,但每次为了印证猜测,走近了都能看到宋长明埋着头不知在写写画画什么。
后来两人一起上下班,尽管一周只有他两节晚自习,谢今朝也开始默认加班了。
但其实不只他和宋长明,陆圆缺和成蹊,还有几次路过另一边理科办公室,也能看到很多老师埋头工作。
这其实是一线教师的常态,尤其是高中。
毕竟选择这个职业,谢今朝想。
总该在能力范围内再做好一些,尽善尽美一些,反映在教学中让自己和学生都能接受。
为人师表,不求桃李满天下,但回首半生盖棺定论时,他想,总归自己也要有些可圈可点之处,才算不浪费了人民教师这个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