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未散,天光尚未透入屋中。
黎温醒得早,他坐在门边石阶上,术盘展开至半页,灵感贴指,持续监测山屋内外灵场变化。山中灵脉偏稳,但结界内部有极细波动,像水中轻浪。
最初,他以为是晨雾扰动灵气,直到第二次波动落下——源点竟在奥润身上。
他回头望向屋内。
褥上的人仍睡着,面朝墙壁,披布盖至肩际。可灵感感知中,奥润腹部的灵息正以不规律频率微震,脐下灵纹已自动浮现,未触术咒,却自行透光。
这不是排压前兆,也不是术残效应。
而是体内某种灵源,自发地在触动。
黎温立即合上术盘,步入屋内,设下内结静音阵,将光与声完全封住。
“奥润。”他低声唤了一句。
未回应。
奥润闭着眼,脸色苍白,额侧有汗,脉息未乱,但神识流动层已出现轻微向内塌陷。
——那不是失控,是被扰乱。
黎温走近一寸,未触碰,只以术息探测其识海边缘,指尖刚贴近,便感到一道灵息回弹。
不是来自奥润本体,而像是另一股识力,在体内下层结构中回应着外部接触。
他手一顿。
不是幻觉。
是“双识重影”。
这是典型的灵识错位状态。
意味着奥润当前识海中,除了自身主意识外,还有第二层灵感反射的痕迹。
它未独立,但足以干扰主识的感知。
黎温没有惊动他。
只是轻声念出一段稳息术语,将灵息向下引导,将识线牵回本体。
他唤的是奥润,而不是那道未知的感应。
奥润的手在被中轻轻蜷起,指节紧扣,仿佛在下意识抵御什么。
他没有醒来,却低声呢喃了一句:
“……别吵。”
声音极轻,却不是奥润平常的音调。
像是他的声带发出,却不是他的意志回应。
黎温心中微震,默念术印,将识场封至最小,只保留一线灵桥以维持其意识不散。
那声音又响了一次。
这次更低,也更清晰。
“你太吵了。”
语调空淡,像来自空壳深处,穿过雾气落进人间。
黎温缓缓退后一步。
他知晓了。
体内某颗壳体,正在浮现初级意识回响。
它未生,却已在回应外部世界。
而奥润,还未醒。
——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光底之中。
没有边界,没有颜色,连脚下的触感也模糊不清。他试着睁眼,却看不见真实的物体,只有不断变换的弧线和涌动。
像雾,却比雾更深。
像水,却比水更轻。
他低头,才看见自己身上浮着一层半透明的光纹,顺着脐下蜿蜒而出,在虚空中一点点蔓延,最终连向前方一颗悬浮着的、未成形的光卵。
它没有壳,只有纯粹的灵息。
光线从其中溢出,一呼一吸,竟像拥有呼吸。
他没有靠近,那光卵却先动了。
没有声音,可一个句子,忽然就出现在他脑中:
“你是我。”
他一震,后退一步。
光卵中那句又响了一次,这次加了一句尾音:
“你是我……未完成的部分。”
他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唇。
他想转身离开,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躯体,只剩下意识的一层轮廓,和——一圈正在渐渐与那光卵同步的波动频率。
那不是外来的存在。
那是某种从他体内分离出来,却未被产出的意识碎片。
它未孵,未生,但已开始感知,并试图寻找“自身的界线”。
而奥润,恰好是它最初的形。
光卵继续释放低语:
“你在逃。”
“你不愿承认……我是你。”
“可我记得你在壳池里说过的话。”
“你说你不怕痛,只怕没得选。”
他猛然睁眼。
整间屋子仍在夜中沉默。
灵阵未散,黎温坐在门边,闭目养息,手中术盘未收。
他出了一身冷汗,额边湿透。
脐下的那道壳纹,仍在缓缓透光。
像梦中那颗未孵之卵——
仍在轻轻呼吸。
“……你醒了?”
黎温睁开眼,声音压得很低。
他见奥润没说话,只凝视前方,像在确认什么是否真实存在。
“我听见了。”
奥润开口,声音沙哑。
“它……在说话。”
黎温一怔。
奥润慢慢侧头,望向他,眼神不是茫然,而是被某种深思拉住的压抑。
“我不是在梦里。”
“它一直在。”
“它有意识。”
“它——不只是壳。”
黎温缓缓靠近,蹲下身,与他平视。
他轻声问:
“你认得自己吗?”
奥润沉默了很久。
然后点头,又摇头。
“我记得我是奥润。”
“但我不确定,身体里……是不是只剩下我。”
这一次,他没有哭。
他只是极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像一个人,在看着镜中的倒影,而镜中却忽然露出另一个模糊的轮廓。
黎温没有追问。
他只是伸手,将术盘调成最小识频护阵,覆盖奥润脐下灵域。
他知道,从这刻起,那些卵体,已不再只是沉睡中的物。
它们,有了听觉,有了呼吸,有了“我”字的雏形。
——
奥润坐在褥上,背脊轻弓,手握着披布一角,指节已然发白。
他已醒,却始终没有说话。
黎温守在他对面,不远不近。
自他从梦中醒来后,灵息就始终不稳。他的术盘侦测出奥润识线已出现短暂错位痕迹,主识波频极不稳定,偶尔有跳段。
那意味着——他在某些瞬间,会“离开自己”。
不是失忆,也不是昏迷,而是一种意识被“暂时替代”的症状。
“你现在,觉得自己还清醒吗?”
黎温试图引导。
奥润缓缓点头,却没有看他。
“我知道我是谁。”
“可我也知道……不是只有我。”
他的眼神没有聚焦,像在听什么,也像在躲什么。
“它没走。”
“我醒来之后,它还在说话。”
“很轻、很慢,不像威胁,更像——在模仿我。”
黎温屏住呼吸。
奥润继续道:“它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过去说过的。”
“它知道我的记忆。”
“它……正在拿走它们。”
话落时,他的声音几乎听不清。
不是虚弱,而是语义开始崩解。句子还在,说话的人却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握有那个“我”。
黎温起身,想靠近。
奥润却忽然抬手,一瞬之间灵息暴起。
不是攻击,而是一种本能性的识息排斥,像身体自己拒绝了他人靠近。
黎温止步,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
“对不起。”
奥润低声说。
“不是我不让你碰我。”
“是它……不想你靠近。”
这一刻,他的语气分裂成了两个断面。
一部分是奥润本身——
那孩子,他从壳池第一次睁眼起便守着的人。
而另一部分,已不是他了。
黎温第一次明白——
他正看着的,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奥润。
或者说,完整的奥润正在被一点点剥离出来,变成另一个东西的壳。
那不是占据。
也不是附体。
而是——共生。
一个身体,两个意识;一份记忆,被双向继承。
而那东西,还在长。
屋中灵灯忽明忽暗,仿佛也被这不稳定的识息扰乱。
黎温退后一步,站在光影之外,声音低而坚定:
“你记不记得也好。”
“我会守着你,直到你重新认得自己。”
话落时,奥润垂下了眼。
他没有回应。
也许是他听到了。
也许——是另一个“他”在听。
——
夜半,山中温度骤降,灵阵外的风像是被什么东西撕裂过。
屋内仍静,火光未灭,黎温早已在门边坐了整夜。
奥润没有再说话,他侧卧在褥上,披布盖至胸前,背脊微弓,眼睛却始终未闭。
他并非无法入眠。
只是,他不敢。
——每一闭眼,他都看见那颗未孵的卵影,在识海的最深处,微微动着,如呼吸。
凌晨时分,脐下的灵纹再度轻浮。
这一次,没有预兆,也不再疼痛。
反而像是身体本能地,在迎合某种无形的“召回”指令。
灵阵中浮出一道极淡的光线。
它并未脱体,而是从脐下起,沿腹前缓缓延展开,最后在空中凝成一个半透明的轮廓卵影,光壳未闭,壳心浮现出极淡的面影。
黎温抬眼,瞬间起身——
可下一刻,他停住了。
那轮廓之中,显现出来的,不是未知之物。
而是——奥润的面容。
极淡极淡的印象,几乎透明,嘴角无表情,眼神空落,仿佛未被灌注灵识的胎灵。
但它确实是在模仿他。
它连那条疤都仿了出来。
奥润也看见了。
他没有喊,也没有惊动黎温。
只是缓缓坐起身,披布滑落,睁眼直视那团“不是实体却足以自成形态”的灵壳之影。
那影在空中浮动,如光雾,又如镜面——
而他在看它的同时,也看到了自己。
“你是我?”
他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壳影无声。
可下一瞬,它缓缓向他靠近。
不是移动,而是投映。
它轻轻贴合他的额前,像是在确认记忆归属的路径,又像是在“学习”情绪的边界。
他没有退。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被看见了——不是被黎温,也不是被这个世界,而是被那个即将成形,却尚未真正拥有身份的“我之外的我”。
他忽然问了一句:
“你要取代我吗?”
光雾没动。
但黎温忽然开口。
他站在灵阵边缘,声音稳而清晰:
“如果它真要取代你,我会亲手灭掉它。”
话落时,光壳微颤,仿佛某个原初的灵印识链断裂。
雏形卵影缓缓后退,在空气中逐层淡化。
那张脸,最后一次与奥润对视——
没有敌意。
也没有情绪。
只是静静地看着,像在问他:“你要我成为谁?”
它不是敌人,也不是子体。
它是那二十颗未归壳中,第一个学会“我”这个字的。
而那一刻,奥润终于意识到:
他不是只是“排出”,也不是“拥有”过它们。
他一直——是它们的源。
光雾最终散尽,灵阵回复平静。
他靠在褥上,缓缓闭眼。
但他知道,这一夜之后,他再也不能把那些壳,当作曾经的“异物”了。
因为它们在他体内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成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