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前,山中突起湿雾。
灰沉天光未散尽,便已有压重的灵气在山屋周边流转,结界外响起断断续续的枝叶搅动声,像什么正潜入林中,悄声窥视。
黎温一早便觉不稳。
他在院中设下了第二道静灵印,又加了一环识术,才回到屋内。
奥润已躺下。
披布覆着,姿态如昨,整个人陷在褥上光影中,沉得像不存在。
直到夜真正落下时,屋内忽然一颤。
是灵息骤然鼓涨的脉震。
黎温猛然转头,术感扫至屋内——
褥上的奥润,正处于一种近乎灵压失控的状态。
他并未醒,面色苍白,唇边泛汗,眉间浮现细纹,脐下灵域位置光息溢出,被封术紧锁,却仍有微波逸散。
那不是术阵波动。
而是体内自生灵团,在睡梦中重新启动排壳机制。
黎温立刻起身,未靠近,而是双指并起,遥指其身外灵息轨道,唤出术中术——“稳压咒息”。
那是一种古术,只用于极度压裂期灵息回震之时,需在不扰动身体的前提下,平抑灵团内涌。
术法一落,奥润背部浮出一层极浅灵纹,如水波被定格在夜色之下。
他的呼吸逐渐平缓,身躯却仍在微微颤抖。
像是在梦中被困于某个无法摆脱的残响。
黎温没有惊扰他。
只是静静站在一边,持续□□灵息导引。
他的掌心贴着空气中的灵浮点,一点点压制那些本该在睡梦中平息的波动。
直到大半个时辰后,屋内灵压终于缓缓落下。
奥润额间冷汗未退,眼角浮出一丝薄红,却始终未醒。
黎温收手。
他没有再问,没有叫醒他。
只是回身,坐在自己那一方褥上,低声道:
“……你果然骗不了多久。”
他的声音轻,却像落入水中那枚始终未浮起的石。
夜色无声。
脐下那道封壳纹,仍在灵光之下缓缓跳动,像一枚未被掩埋的旧命题,正悄然复写。
——
天亮得很迟。
山中雾重,窗外的藤枝贴着窗棂不动,整间屋子像一口被封住的壳。
黎温醒得早,坐在案前研磨灵砂。术盘未启,但他的指节仍不时轻扣,像在等什么,又像在压住什么。
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
是褥上传来的衣料声,极轻,却破了整夜沉默。
他没有回头。
等了半刻,听见那人启声。
声音低哑,语气却极稳:
“昨晚你出手了。”
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黎温没有否认。
又一刻沉默。
然后奥润问了句:
“我是不是……又开始了。”
那句“又”压得极重。
像不肯说出口的命,终于落了地。
黎温转身,看着那人。
他侧躺在褥上,额发未理,眼神没有情绪,但眼角微微发红,是被灵息扰动后的残痕。
黎温没有避开,只平静回道:
“你身体未稳,壳纹未闭,昨晚灵团回涌,我只是稳住了。”
奥润垂眼,像是在思考什么。
片刻后,他缓缓坐起,披布滑落一角。
他的声音,比夜还低: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它们没走。”
黎温没回答。
“你为什么不说?”
奥润盯着他,声音轻,却像一块被压到最深的石忽然浮上水面。
“你一直都知道。”
“但你不说。”
“你明知道,我——不想再面对它们。”
他没有哭,也没有怒。
只是不断说着这几个字,像终于有人听他讲完那些他不愿承认的东西。
“你让我以为已经结束了。”
“让我以为……那二十颗,就是终点。”
“可你自己也知道,它们从来没离开。”
黎温站着,听他一字一句地把这些话说完。
他没插话,也没辩解。
只是静静看着那个说话时始终不抬头的人。
等到最后一字落下,他才低声道:
“我知道你恨它们。”
“所以我想让你——至少先好起来。”
“不是骗。”
“只是,我不想你在不肯活着的状态下,又要面对一次。”
奥润没有接话。
他只是伸出手,覆在自己腹前,掌心极轻地按住那一层未退尽的壳纹。
那光还在,极淡,却真实。
像他所有抗拒过的事,全都还在他体内,从未走远。
这一次,他没有再说“不属于”。
也没有说“处理掉”。
他只是沉默。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轻声问了一句:
“它……还会长出来吗?”
黎温走到他面前,语气缓慢:
“我会陪着你。”
“哪怕它真的……还在。”
——
山林潮寒,风从东侧穿过林隙,带起枝叶断落的声响。
黎温走得很快。
他在清晨未亮时便启程,只留下封息术符,未惊动屋中人。
他没有告诉奥润——他要回庙心一趟。
那处旧庙已沉封近月,灵阵外覆有三层静印、两道锁纹、一道守引,是他亲手布下的,理应无人能触。
可昨夜奥润体内浮动之强、壳纹之清晰,不可能只是自然余息回流。
术阵,一定出过波动。
他踏入庙心时,第一眼就看见阵台中央的灵盘边缘,浮出了一道极细的偏移痕。
那不是自然变化。
是被人手动调整过术符走向,哪怕极其细微,也足以扰动原有壳体静态。
他唤出原始封印卷阵,将结构一环一环检查。
第七层边缘处,灵纹指向偏移一点四位,足够让原本处于“未孵稳态”的壳体,受到灵频触引。
不是破阵——
而是某种极精准的“激活尝试”。
黎温眼神微冷。
有人来过。
有人知晓,这些灵壳仍未真正“沉睡”。
他蹲下身,在主阵右角封石下方发现了一枚残符,边角极干净,是旧塔制式,已停用多年。
那是内部术士才会持有的符纹格式。
而它的存在——意味着,知情者来自内部。
黎温缓缓起身,望着那二十颗悬浮于封阵上空、光息极稳的灵壳。
它们表面平静,纹线如常,可其中几枚已开始浮现极浅的“壳息回波”。
——这说明:
有部分壳体,已经开始尝试从静止状态中苏醒。
不是孵化。
也不是崩裂。
而是——灵息自行调频的前置阶段。
黎温静了很久。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二十颗之中,有的可能已开始出现自我激活行为。
若它们确实与奥润灵脉仍存隐连,那么昨夜的异动就不是“偶然”,而是“连动”。
他封回术阵,重新锁稳封域,将庙心结界恢复如初。
回身时,山雾翻动,他一眼望见庙门外一处隐影一闪——
有人刚刚站过。
也许是风。
也许不是。
他不动声色,指尖轻触灵刃未启。
走出庙门,山道空无一人。
——
山雾翻卷至午后,风从西侧回旋。
黎温下山的脚步不快,沿着庙前旧道一路而行,术盘贴身,封息未收。
可越往下走,灵识越觉不稳。
他忽然停住。
指尖灵息轻吐,周遭气场一瞬被激开——
有人,正在以极高隐术潜踪,尾随他至此。
他不动声色。
但灵术已在衣下悄然展开,灵阵调至第一缓冲层,随时可反制。
直到拐入一片岩林后,树影一闪。
熟悉的气息出现在他左后侧。
“你终究还是带他走了。”
女声轻落,带着久违的沉静克制。
黎温没有回头,缓缓吐出一口气:“……雅琪。”
她从岩后走出,身着灰衣,术带缠腕,模样与离庙那日无异,眼神中却多了一层藏得极深的光。
“你察觉到术阵动了。”她语气平淡,“可你不知道——动它的人不是我。”
黎温看着她,眉目未动:“你知道是谁?”
雅琪没有立即回答。
她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枚灵符,轻轻抛向他。
那是——他今晨在庙中封石下所见的旧塔符纹,完好无损,未有破裂。
“我在你之后,去了一次。”她道,“那符,是我留给你的。”
黎温沉声:“你为什么回来。”
“你不是早就被调回塔内了吗?”
雅琪静静望他一眼,像早已预料这句。
“因为我也看见了。”
“那二十颗——有一颗,裂了一道光。”
黎温心中一震,面上不显。
雅琪走近一步,压低声音:“裂光不是外力造成的,是从壳内浮出。”
“说明灵内有自主意志。”
她顿了顿,又道:
“这不是你一个人能压住的了。”
“奥润的壳体未闭,而那些灵壳——可能根本不是‘死物’。”
黎温没有回话。
他在权衡——信她,还是现在就设封术驱离她。
可雅琪已退后半步,语气更平:
“我不会回塔。”
“也不会报你们的藏处。”
“我只是想看清楚——他到底……还剩下什么。”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道:“你若信,就带我去见他。”
“你若不信,今后我不会再出现。”
风动衣角,她立于风中,不像来找人,更像来告别。
黎温盯了她一眼。
终于转身。
“走吧。”
“但别吓到他。”
雾中两人并肩而行,脚步轻落。
而山下的屋里,有一人正靠在门边,闭着眼,手却一直没松开那枚压着腹部的灵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