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霄吓了一跳,江海立刻翻身坐起来,往里屋妈妈睡着的方向看了一眼,幸好没吵醒她。
他忍着脸红,恼羞成怒地反问弟弟道:“你干什么呢不睡觉?”说罢,顺手抓起鸡毛掸子撇到上铺去,又撂下一句,“再讲话看我不揍你?”
弟弟消停了,没再吱声,江海躺回来的时候还特地大声撞了一下床,故意向他弟展示他有多生气。
夏云霄拿被子盖着嘴巴,笑得花枝乱颤,江海又偷亲亲他额头,试图保持刚才训斥弟弟的气势:“你,也睡觉。”
说完却一秒破了功,小情侣两个相视而无声地笑。
那晚夏云霄睡得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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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渔村鸡鸣得很早,凌晨就没能再睡了。
早餐还是面线糊,吃饱喝足,妈妈问江海:
“小夏难得来一次,你要不要带他去海边转转?”她指指村口的方向,“去的话借一下王叔的摩托,我去市场都是借他的。”
“嗯,你要去吗?”江海问。
“好啊。”夏云霄撂下筷子,乖巧地微笑点点头,江海就出门借摩托去了。
妈妈不让帮忙洗碗,只让他到处看看,于是夏云霄在屋里转了转:
里屋一墙贴的都是妹妹江涟的奖状,奖状印得红彤彤金灿灿的,贴在土墙上也充满了希望,至于弟弟江河的嘛,也有两个,不过看起来像小学得的,又旧又皱,堪称凄惨。
院子里除了剥虾的箩筐外还有织了一半的渔网、缠成一坨的纤绳,和一堆柴火。
一串贝壳做的小风铃挂在门边,他拨弄了贝壳两下,叮铃铃的乐声就响起来,别有一番清幽的风韵。
这里明明很好啊,夏云霄想。
“那个是老二做的。”妈妈骄傲地解说道,妹妹心灵手巧,在海边捡了贝壳来编,还能带到市场上去卖钱呢。
夏云霄嘴角泛起温暖的笑意,视线扫过角落里旧旧的婴儿车,便随口问道:“这是谁的啊?”
“他们三个都用的这个,”妈妈不好意思地笑,她把碗筷沥了水,夏云霄就去帮忙放到灶台旁的简陋柜子里。
妈妈擦擦手,又说道:“不过老大争气,等他有了孩子,可算不用再用这个婴儿车了。”
这句话像有回声一样,把他的心揪起来、紧紧地攥住,悬吊在半空。
“是啊。”夏云霄尽力牵动着嘴角上扬,演出自然的笑意。
这只是朴素的母亲对儿子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期许,跟吃饭喝水一样正常,任谁也不可能说出什么错处。
站在江海长大的院子里,夏云霄又想起他们分手的那一年。
他以为江海离开他以后,会娶妻生子过上平静幸福的生活,谁曾想他自己开了公司,变成了“江总”,却一直没有结婚,不过风闻姘头不少,有没有一两个私生子谁知道呢?
夏云霄像喝了醋,五脏六腑都漫过酸意,他怎么也勾勒不出江海十年后的样子…
“小天,走啊?”江海骑着摩托回来了,他笑得露着牙,穿着人字拖、牛仔裤,年轻天真得有点傻。
他把夏云霄的思绪拉回当下,头盔塞进他手里,又转头对母亲说:“妈我们走了,你少剥点虾。”
夏云霄看到她的辛苦也有些心疼,便说:“等下午回来,我们和您一块剥吧。”
妈妈笑得慈祥,摆摆手道:“快去吧。”
江海启动发动机,轰隆隆刚要拧油门,弟弟撒丫子跑到院门口,伸手问:“平板带了吗?给我玩玩。”
江海没好气,皱着眉说:“你怎么还不滚去上学?”
“今天周六上什么学!”他弟顶得一声比一声高。
江海顿了顿,大概是因为昨晚疑似被撞见亲嘴的事情,有点心虚,没再说二话,去屋里拿了包,掏平板电脑来,交给他弟了。
弟弟惊喜地接过去,熟练地解锁之后抬眼问他:“不是青少年模式吧?”他知道青少年模式只能玩贪吃蛇和消消乐。
“不是,”江海推了他弟脑袋一下,“玩到没电就停下,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弟弟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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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托在泥路上行驶了一段,夏云霄警惕地问江海:“你平板里存的那些…GV,隐藏干净了没有啊?”
像弟弟这样半大的男孩什么不懂?要真让他看见了,恐怕瞒也瞒不过,江河这性格又不像个靠谱的,说不准转头就告诉妈妈了。
江海不以为然,领着夏云霄走到院门口才凑过去,笑道:“没事,家里没wifi,本地的片儿那些我都删了,”江海偏偏头,嗓音低沉地挑逗他,“都有你了还留着那些干嘛?”
“没正形~”夏云霄含着笑意推他一把,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你悠着点,真让他们看出来不是闹着玩的!”
引擎轰鸣,把江海的“嗯”隐藏在鸣声里。
夏云霄又想起妈妈刚才的话,环在腰间的手戳了戳他腹肌,正色道:“你到底听见没有!”
江海一顿:“发生什么事了吗?”
果然,他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可夏云霄不想跟江海说妈妈刚才提到什么“孩子”的事,他觉得别扭,好像他会因此多愁善感似的……
于是夏云霄避开这话题,说:“真看不出来啊,你在家里这么威风,江河这么听你话。”
江海笑笑:“我总觉得,我爸去世以后,我就开始给他们当爸了。”
夏云霄心下黯然,他和江海的家庭真可谓是各有各的不幸……这话题也有点沉重,跟此刻摩托车行驶在乡间公路上的悠闲氛围极不相配。
江海似乎意识到了这点,又笑着说:“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对你这样的,哈哈哈。”
“傻瓜,你想这样也没机会。”夏云霄拍了他后背一下。
“诶呦,你轻点打!”
“我就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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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摩托十几分钟,江海拐下公路,把车停在一处其貌不扬的山坡边。
夏云霄奇怪道:“诶?不是去海边吗?怎么停在这了?”
“跟我来嘛。”江海脸上保持着神秘的笑意,牵起他的手往山尖走。
上午的阳光和煦而慵懒,周遭空无一人,秋日的草地是一片的黄绿,直接连到蔚蓝的天边。
这是他们在长圳无论如何也见不到的景象,夏云霄心情很舒畅,哼着歌慢慢地走着,直到眼前的山坡从视野中沉下去,随之浮起的是一片汪洋大海。
他们脚下是海岸上突出的一座小山。
“哇,还真是海边。”夏云霄笑起来。
“喏,那边就是家里,我们俩刚从那条道骑上来的,这边就是他们疍民的渔排,”江海想了想,改口说,“或许也可以说,是我们疍民,哈哈,我爸走之前,我家也住在船上。”
疍家的渔排将海洋分割成一个个方格子,有些养殖水产,有些则建造房屋,其间的小船穿梭,像水中游鱼一样自由自在。
从山坡上俯瞰,颇有秩序和美感。
“你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夏云霄问。
“我从小就经常在这里玩啊,”江海坐在草地上,被太阳晒得半眯着眼睛,他仰望天空,说,“我没有给你讲过我在这看到飞机的事?”
“好像没有吧。”
“我第一次看到飞机就是在这,当时还想去当飞行员来的,”江海笑得开怀,“我视力一直超级好,要是高中能毕业的话,我肯定就去参加招飞了。”
夏云霄拍拍屁股,坐在他旁边:“那你好像从来没和我说过。”
江海双手抱住膝盖,侧过头看他:“小时候总是会想很多事情嘛,当飞行员只是其中一个,后来慢慢就忘了。”
夏云霄想了一下,说:“可是你不觉得这个形象很有诗意吗?一个小渔夫从小生活在大海上,根本没见过天空中什么样,于是他特别向往飞机,以至于想当飞行员。”
江海遥望着天边的云彩,若有所思地点头。
当创作者把“原型”抽象成“人物”,往往会抓住其中一个特点无限放大,这是他们演《长恨歌》之前那一周培训里讲的,江海很珍惜所有“上课”的机会,因此还把笔记背了好几遍。
半晌,他发现小天不再说话了,而且表情凝重,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一处。
江海有点怕他又在思考虎哥和百鸽笼拆迁的事情,徒然烦恼,便揽着他肩膀问:
“怎么了?”
夏云霄眨眨眼,皱着眉:“江海,我突然发现,我刚刚说的…好像是《烟火一条船》里,一个配角的人设。”
“啊?”江海没听懂。
“其实我不知道具体是不是这样,但是,除了拆迁户和律师之间事以外,那个剧里的故事还有一条副线,关于一个渔夫,我不知道详细的故事…”夏云霄深吸了一口气,
“但我觉得,如果是我来编的话,我会给小渔夫一个想当飞行员的人设,这样主线副线形成一个现实和理想的对照,就像贾樟柯《山河故人》里,时不时出现的那个扛着金箍棒的男孩。”
说了一大堆,也不知道江海听懂了多少。
江海点着头,说得很轻松:“既然你脑海里形成了这个故事,那你就把它写出来呗?”
夏云霄心烦意乱,使劲捏着自己的眉心:“不行!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是彭导的故事,不是我的,我不能再偷别人创意、别人的人生了。”
他已经因为跳了《Burning》抢了谭楚露的机会这件事而懊悔很久了,难道还能再把彭益坤的故事也抢走?
江海愣了愣,问:“所以你看过那个剧本吗?《烟火一条船》的剧本,或是那个剧。”
“没啊,我只是知道大概,我当年接到过这个剧本,但是你劝我别演。”
“既然没看过,那你怎么能确定这个故事是他写的,而不是你写的呢?”江海摊手笑笑,“毕竟按你的说法,想当飞行员的小渔夫如果也有原型,那就是我啊。”
这下彻底捋不清楚了,夏云霄有种跟江海讲不清道理的无力感,他脑海里《烟火一条船》就是彭益坤原创的故事,怎么可能是他自己写的呢?
夏云霄搜肠刮肚了半天,反驳江海道:“但是小渔夫只是个配角,主线是拆迁,主角是律师,就是帮助虎哥那个角色的律师——”
“那那个彭导认识虎哥吗?”江海抛出致命的问题。
“对啊,”夏云霄低着头,不敢置信地喃喃道,“认识虎哥的人…也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