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海疑惑的目光中,夏云霄掏出手机,把二维码递到彭益坤面前:“咱们加个微信,您就先走吧。”
彭益坤有些意外,他不知道眼前的年轻人为什么突然从怒气冲冲变得耐心十足,可是心里急着父亲的事,也顾不上想这些,他只是木然地点头:“好的好的。”
他的手在抖,从衣兜里掏手机的动作都有点不利索,彭益坤不好意思地笑笑。
扫码的功夫,夏云霄又观察了他一下:这大概是他创作中最低迷的时期,也难怪,著名导演往往都有尖锐严苛的一面,而传说中的彭益坤却豁达通透,从不高声责怪人,他想,这或许和曾经二十余年的郁郁不得志有关。
“那我先走,后面联系。”
“好。”
彭益坤上了车发动引擎,末了还摇下车窗拱拱手。
“慢点走大叔。”
天空像浸透雨水的棉絮,救护车的鸣笛闷闷的,被滚滚惊雷声碾碎,雨帘里,他们目送彭益坤的车尾消失在医院的停车场入口。
江海拉开车门的时候,看到新车被撞出凹陷的大坑,他和夏云霄对视了一眼,心疼道:“这个大叔应该全责吧?”
夏云霄明白,他是想问:按你的性格,不是应该据理力争吗?还是听说人家父亲病危,不好意思追究了?
夏云霄沉默着坐回座位上,点燃了盒里最后一根烟,说:“我是不是跟你讲过,以后的我们会经常打交道的那个导演?”看江海正思忖,他又补充说,“也是《烟火一条船》的导演。”
信息量太大,江海一时间没接收过来,缓慢地眨眨眼睛:“就是他?”
“他叫彭益坤,他会是中国很有影响力的电视剧导演,但是现在,他可能还得经历一个痛苦的低谷,”夏云霄看着江海,系上安全带,轻轻说:
“哎,先走吧,先去看喵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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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着果篮和鲜花走进喵儿姐的病房,张邈尔靠在床头坐着,看见人开始灿烂地笑:“哈喽!我还在想你们什么时候来呢,再不来我都要出发去康复中心了。”
她受伤的腿还架着固定支具,那个床位周围的蓝帘子已经全部拉开了,两个行李箱、一个鼓囊囊的背包堆在床边。
“刚才突然撞了车,耽误了一会。”夏云霄环顾四周,她父母没在病房里。
“哦,那个,我妈妈去给我拿轮椅了,爸爸把车开到电梯口,这样就不用走那么远。”喵儿姐说。
他们不在最好,还能跟喵儿姐说上几句话,夏云霄想,得带给她一些努力康复的希望。
“你知道跟我们撞车的人是谁吗?”他坐在床边的塑料凳上,神秘地微笑着,小声说,“你未来出道作品的导演。”
没成想,张邈尔听到这句话,一脸的茫然,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爸妈说让我明年重考,考文化课,不上中戏了。”她说着耸耸肩,头低着,好像怕朋友嫌弃她软弱,“他们本来就不同意我走演员这条路。”
她抬了头,笑得很勉强,嘴唇牵成一条线,大眼睛凑活地跟着弯弯:“我准备听话了。”
夏云霄如坠冰窟,他眼中的张邈尔一直是铮铮铁骨,就算再磋磨也从未被抽去,而今她这么快地,就被改变了吗?
“不——晚上一年学也没事的,我们都有那个…什么导演联系方式了,”江海也急了,站旁边一句叠着一句地说,很像那天跟喵儿姐妈妈争辩的样子,“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帮你找戏演,这个月又有些小公司…”
“我相信你们、相信,”张邈尔打断他,声音很平静,“但躺在病床上这段时间我也想通了,既然平行时空真的存在,那就会存在很多很多的我,有的我能实现梦想,有的就得接受现实,不是吗?”
“可是你真的能成为很好的演员啊!”夏云霄感到可惜。
听到这句,张邈尔眼眶里闪过泪光,有点遗憾,但她不想回头了:“夏天,谢谢你告诉我,另一个我实现了梦想,但我想,她——另一个我也有很多我想象不到的烦恼吧。”
那确实是。
夏云霄真的词穷了,他望向江海,好像想让他再帮帮腔。
江海蓄力又泄气,最后说了句:“没关系,你开心就好。”
“我现在很开心,可以天天看剧,不用练声台形表,”说罢才发现这话听着更惨了,张邈尔看看江海的脑袋,笑着换话题道,“你也把头发染回黑色了?”
“嗯。”江海摸了摸自己头发,短时间染了两回,已经完全不硬了。
这会儿夏云霄才反应过来,喵儿姐染红的长发,也已经悄无声息地变回纯黑,好像从未存在过。那晚三个人心血来潮染的头发,现在只有夏云霄头顶还是金色。
就是那晚出的车祸,刚刚染完就出了车祸!愧疚像潮汐一样去了又来,再次席卷夏云霄的内心。
相顾无言了几秒,张邈尔的目光落在刚放床头的果篮上。
她不管不顾地撕开包装纸,迅速从里面拽出一个香蕉——唯一不用洗就能吃的——扒开皮就咬了一口,生怕一会儿就没机会了似的。
江海见状,赶紧抓了把葡萄、草莓要去卫生间洗。
“诶江哥,你别去了!”她其实不是饿了,而是要赶紧收下东西表示领情,不然又被父母原封不动扔出去,她怕江海和夏天心里不舒服,“你们快走吧,一会我妈妈回来又要生气。”
夏云霄可太了解她了,她就是想着别人的感受想得太细腻,才会最终摧折了自己——回味了多年,他才隐隐明白她为什么会抑郁到自我了结的地步。
既然这样,说不准不进娱乐圈也是好事。
“那行,”夏云霄站起来,“改天再去康复中心找你。”
“行。”张邈尔笑着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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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圳正处阴雨连绵的深秋,穿着长袖长裤坐在车里,夏云霄还是感觉到有些冷,心里也难过。
自从喵儿姐出车祸之后,夏云霄就再没对“预知未来的能力”感到过一丝的享受,命运或许有迹可循,他站在风暴的中心,却对什么事情都无能为力。
二十一岁的皮囊裹不住这种沧桑,于是愁容从眼角眉梢溢出来。
江海用亮晶晶的狗狗眼注视着他,半晌,他撑着上半身越过中间的扶手,吻了吻爱人的眼皮。
夏云霄明白,那是年轻的江海在用尽全力跟他感同身受,他如释重负地笑了,抬手摸摸江海的后颈:“怎么了?”
“没怎么,就不能亲一下?”江海把脊背挺得很直,揽着他肩膀让人靠向自己胸膛。
夏云霄双手环住江海的腰,头埋进他衣服褶皱里:“江海,幸好有你,有你真好。”
说完他后知后觉地感到肉麻,但也没害羞,大大方方使劲嗅着江海身上的味道,夏云霄想,有你、有没变心的你,这一点可以抵消许多痛苦。
“说什么呢,你不是一直都有我吗?”江海低头,轻啄他的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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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到百鸽笼时雨已经停了,轰隆隆的雷声代替了施工的机器,天阴沉得看不出是下午光景。
城中村里巷子太窄停不下车,只能车停在路边,两个人往里面走。
经过东边已经拆迁的一片,只见围挡里碎片瓦砾堆了一地,旁边的残垣断壁上,有一行喷绘壶喷的歪歪扭扭的黑字:“我只要我的家”,而旁边刚好画了红色的“拆”,外面圈一个圆圈,非常刺眼。
江海看了,唏嘘道:“我还以为被拆迁拆到的人,都跟小柴一样欢天喜地呢。”
“他那是新来的,”夏云霄说,“原本的村民当房东收着租,有的是人不愿意走呢。”
更何况还有像虎哥那样,连赔偿款都没拿到就被强拆的。
夏云霄忽然想到,昨晚看到了虎哥,他现在会不会还在原地躺着?毕竟《烟火一条船》里,那个角色在城中村大街上睡了整整五夜,最后是当律师的男主劝他冷静、承诺帮他打官司才算完。
他拉着江海走到主街上。
果然,虎哥架着一张行军床,坐在中间,旁边举着个牌子,大字写着 “开发商吃肉村委会喝汤老百姓喝西北风”,下面还有密密麻麻很多的小字。
看到他俩,虎哥倒是很大方,一点都没有睡大街碰见熟人的不好意思,他说:“你俩来了?好久没来吃炒面了哦,”他指了指江海,“我看到你的那个网红视频了,我还评论点赞了呢,还以为你们赚了钱就搬走了。”
“还没搬呢,不过也快了吧。”江海说。
虎哥笑笑,突然蹦了一句:“我锅昨天叫城管没收了,没法给你们炒面了,这不?我今天又来维权了。”
夏云霄看了一眼,他的床还是干爽的,今天大概是雨停后刚过来。
“哥,所以他们到底干了啥?”夏云霄想验证一下虎哥的经历跟《烟火》里究竟有多一致。
虎哥黑着脸,又重复了一遍他这两天说的最多的这段解释:
“开发商只认村委会的产权,说我没有房证是违建,不给补偿,村委会也向着他们说话,可是房子已经被他们拆了,我们没有地方住,更没有地方做生意,我实在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他拍了拍行军床,无奈地笑。
夏云霄和江海对望了一眼,果然全对上了。
这一抬头,注意到便利店门口坐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正用青春期特有的倔强眼神,一直盯着这边看。
《烟火》里张邈尔演的角色,就是这个拆迁户的女儿,后来跟着男主一起学了法。
“虎哥,那是你女儿吧?”夏云霄问。
“哈哈,你看出来了?我女儿漂亮,别人都说不像我,”虎哥笑得很开心,又解释道,“她脸皮薄,觉得我这样很丢脸,我说你不用在这陪我,她又怕城管把我抓走了她和她妈不知道,就这么远远地守着我。”
“你别着急,应该能解决的,”夏云霄冲他笑,转念一想,《烟火》里只有男主是纯虚构的。
现实里,真能有人来帮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