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囚禁在苗翎谷的那段过往,陆长行起初想起时还会恐惧后怕,心中饱含恨意。所以逃离后,第一时间只想返回北境,他要告诉母卿、告诉阿姐自己所受的折辱,寻找依靠,渴求家人的怀抱,并以家族势力将苗翎谷铲平,将他痛恨的那些人全部绞杀,以泄心头之愤。
可当他费尽周折重返北境时,才知自己……早在被囚禁的最初,他就已经没有家了。
被囚于苗翎谷时,陆长行以为那便是此生最苦的磨难。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坚韧,寻得一线生机,便能破茧重生,迎来新生。
可当他重返北境,见王府匾额从“陆”易为“郭”的那一刻,他才知晓,过往的磨难,不过只是小儿科。
苗翎谷被囚岁月,教会了他蛰伏与隐忍。纵然心头背负着无尽的悲痛,可在短暂的崩溃之后,他便化身为流民乞丐,四处打探着家族被灭的真相。
他自是不信母卿会有谋反之意,可那场毫无破绽的军械案,已为母卿定了罪名。他想了解各种细节,更想为母卿洗刷冤屈,可那时的他一无所有。
破局的关键,便是让自己变得“有用”。唯有成为“可用之人”,才能再次踏入京城这个名利场。
左思右想,他决定折返回南部,从从前被动掉入苗翎谷的陷阱囚徒,变成了主动深入敌营的鬼魅。
他蛰伏于暗处,隐匿行踪,悄然与吸食自己血养大的蛊虫沟通。凭借蛊虫之力,暗中救下了无数被困的弟兄。并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召唤出圣王蛊,与众男子合力,发动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反杀,成功将局面逆转,由囚徒变身为主宰。
随后,他携着圣王蛊入京,洞察京城的风云变幻,权衡局面,最后,他走到了裴源的身边。从最初无名无分亦不能展露真容的大夫,一步一步成为了父仪天下的君后。
他对裴源,利用是真,爱慕亦是真。
陆长行常觉自己是世间最不堪的伪君子。他不愿让裴源窥见自己最卑劣的一面,故而在她面前,他始终保持着谦卑雅正的君子之态。即便其他后君得她青睐,令他妒火中烧,他亦能强行压制内心的波动,伪装出一副豁达大度的模样。
他亦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就如眼前这番情形,那段过往他明明已经放下,可若能让凤帝心疼,他便选择沉默,不加安慰,任由她沉浸在自己的猜测之中。随后,他轻轻拥住她,轻声细语道:“能得陛下疼惜,经历那段过往,也算值得。”
“你怎么会这么想?”裴源不知他的心思,只驳他荒谬言论:“朕疼惜你,是因朕心里本就在意你,与你有无那段过往并无甚关联。”
陆长行微微一笑,似未将这话当真,轻轻颔首低语:“臣知道了。”
他口中说着“知道了”,可眉眼间、神色里皆是掩不住的落寞。
裴源微微蹙眉,心中生愧。想了想,伸手捋顺他额间松散的碎发:“君后性情坚韧,从不是攀附他人的菟丝花,朕的关切在意,对君后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但君后对朕的意义不同。”
她言罢,执起他的手,轻声道:“有你在朕的左右,仿佛这循规蹈矩的日子,都变得蓬勃生机了。”
陆长行心头蓦地一震,可面上不显,只轻轻抬眸凝视着女子:“臣今日方知,原来陛下如此善说情话。”
裴源笑笑,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这帝王之位人人艳羡,朕却觉得枷锁满身,不能自己。你看,明明朕此刻说的是真心话,但到了君后耳中便成了敷衍;许多时候朕真的在敷衍,可落在诸君眼里,反成了真情眷宠。所以朕有时在想,情爱当真是世间最无趣的事。”
陆长行沉默不语。
他任由凤帝细细摸索着手腕,她的凤眸始终落在伤疤上,偶尔眉心微蹙,似依旧沉溺在心疼之中。最后,竟低下头轻轻吻着伤痕,仿佛在舔舐着他的伤痛。
男子修长的羽睫微微颤抖,柳叶眸底更溢出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
须臾,凤帝不舍起身:“夏至祭祀,朕约见了礼部尚书和司天监议事。君后可趁着午时休息一会儿,下午替朕教导一下制衣署的尚宫们。”
她说着比划了一下领口,吐槽道:“朕又不是庙里的姑子,整日穿的密不透风,像话吗?”
陆长行起身时,眸光下意识瞥向她颈上的划痕,伤口并不深,仅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可郭嘉安为她上药时的暧昧画面,却如刀刻般深烙进他的脑海。
嫉妒令他情绪躁动难安,只能紧紧攥住掌心克制内心澎湃。勉强平复心绪后,颔首垂眸,淡淡说道:“陛下放心,臣知道该怎么做。”
裴源满意的转身离去,直至明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陆长行面上维持的平静瞬间崩塌,他猛地扯开领口,端起茶案上的凉茶壶高举过头,豪饮无度,试图熄灭心头汹涌的妒火。
可一壶凉茶见底,却丝毫未能浇灭他心中的烈焰。
即便知晓自己是在痴人说梦,可如何让一代帝王的心里只容得下他一人,已然成了他的执念。
是夜。
永安门前的宫灯远比朱雀门前昏暗,城楼之下的墙根,光线更加晦暗,准备踏出宫门前的郭嘉安突然回过身,张开大大的黑色斗篷,直接将猝不及防的凤帝拥入怀中。
裴源:“……”
裴源挣了两下未果,气闷道:“既然不想出宫,那就留在揽月楼里照看你的牡丹吧。”
郭嘉安嘿笑一声,松了对女子的桎梏,退身道:“陛下可有喜欢的物什儿?臣买回来给陛下把玩。”
裴源认真想了想:“猛男!又健壮又俊俏、孔武有力、身姿矫健,能将朕打横抱起绕着皇城转一圈,且脸不红气不喘的猛男!朕若得之,必欣喜至极,爱不释手。”
郭嘉安笑容凝在脸上,冷道:“世间没有这样的男子!”
裴源正色道:“如何没有?朕前日、前前日都梦到了,你若用心,必能寻到。”她言此,拍了拍他的肩膀:“加油,朕看好你哦。”
郭嘉安:“……”
寻个屁?她继续做梦去吧!
郭嘉安愤愤拂袖而去,不过片刻,便消失在了夜幕里。
裴源这才抬脚踹了下身侧之人:“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陆萧玉未躲,被踹后身子打了个趔趄,站定后笑道:“世间男子以阴柔为荣,以魁梧为耻,陛下刚刚之言,分明是在打趣宸贵君。”
裴源微微蹙眉:“如此?那朕就改变一下我朝的对男子的审美。”她一本正经道:“传下去,当今凤帝酷爱猛男而不得,日日愁苦,夜不能寐 。”
陆萧玉嘴角微抽:“陛下认真的?”
裴源转过身奔着寝殿方向行进,边走边道:“认真。等风声传出去后,朕给你银子,你到民间开几家只允男子进入的健身房,一定能赚个盆满钵满,届时你我二八分账,朕虽不能抱得猛男归,但多抱些银子也是好的。哈哈哈~”
陆萧玉:“……”
阴谋,全是阴谋。
郭嘉安出宫的第三日,宣政殿突然收到了祖陵宗室子女离奇死于高祖陵前的奏本。
死者名为裴若淑,是裴源六皇姨母的长女。六皇姨母奉皇命看守皇陵已有数年,从来并未发生过意外。此次夏至祭祀,敬告天地之余,亦要祭奠高祖。
裴若淑就是此次祭祖的主理人,入陵奉香时迟迟未出,随侍察觉不妙匆匆入陵,结果发现裴若淑七窍流血,暴毙而亡。且尸体呈跪拜状朝向地宫门,表情诡异,不知拜的是哪位祖宗。
六皇姨母年事已高,听闻此事,悲痛欲绝,认定此乃奸人作乱,谋害裴若淑不过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挑衅皇权。故而上奏一本,恳请凤帝为她讨个公道。
裴源匆匆扫过奏本,无论是六皇姨母,还是裴若淑,她皆不甚了解。纵然一脸懵逼,但身体已本能的做出反应,怒摔奏本,愤然起身:“此次敢对宗室子女下手,下次难保不会在朕的寝宫下毒!给朕彻查!朕倒要看看,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挑衅皇权!”
散朝后,凤帝登上御撵,扶额作痛,乌宛白急忙问道:“陛下可是头疾复发?”
裴源轻轻摆手:“无妨,方才喊得太大声,有些头晕罢了。”
乌宛白:“……”
乌宛白一时无语,裴源见她神色,一时忍不住追问:“朕动辄发怒,众臣会不会以为朕脑子不好?”
乌宛白一时语塞,片刻后讪讪一笑:“陛下不必忧思,如何承接圣怒那是朝臣的事儿。您是天下之主,只要一心为国为民,便是明君。明君嘛,有点小脾气、小秉性都是正常的。不打紧,不打紧。”
裴源听后,凤眸微微一亮,似是颇为受用:“这话甚得朕心,赏。”
乌宛白连忙打了个千儿:“谢陛下。”
话音刚落,一道冷漠的声音忽而打破主仆间短暂的和谐。
“陛下!”
裴源神色微凝,抬眼望去,本该闭门思过的庄与之,竟大步流星、气势汹汹的向她走来。
“陛下前些时日分别放了君后、文侧君出宫,昨日又放宸贵君外出,臣亦是陛下后君,陛下不该厚此薄彼!”他言罢跪地,挺直脊背,朗声道:“臣亦想出宫,望陛下允准!”
凤眸骤然凌冽,凤帝的语气冷若冰霜,居高临下道:“一派胡言!朕看德君是睡懵了头,思绪还留在梦中,否则怎会说出这般无稽之谈,梦呓之语?”
庄与之漠然抬首,丹凤眼与凤帝死死相对:“陛下自惊蛰后性情大变,臣揣度您似又记忆有失,故而待臣冷漠,失了分寸!臣不介意提醒陛下……”
他未尽的话,被清冽之音骤然打断,不远处,君后迈着四方步飒踏而来:“本宫看失了分寸之人是德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