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风带着一丝凉爽,吹的东窗外一排青竹摇曳,竹叶摩挲,沙沙作响。
杯中头茬的嫩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茶汤清澈,淡淡清香。啜饮一口,唇齿留香。
裴若面色不悦,却仍要顾及王卿的体面,放下杯盏后看向男子。
多年不见,昔日那张扬不羁的少年,如今早已变得沉稳内敛。素喜半束的发式,而今却梳得格外规整,以白玉簪高冠,更显端方雅正,眉眼中亦多了几分岁月的沉淀与成熟。
“父仪天下的君后,不好好待在栖梧宫,竟不远千里跑来南陵赈灾?你就不怕身份暴露,被流民扯成碎片?”
裴若语气中带着几分冷嘲,言此,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毕竟从前的陆长行就像个炮仗,一点就着!
而今,陆长行侧倚凭几,姿态闲适的拨弄着腕上的银镯,倒显得比她这个南阳府的主人还要自在几分。闻言,面色竟无半点波澜,反而讥讽道:“王卿好脾性,我坏了你这么大的事,你竟还有心情关心我的处境。”
裴若冷哼一声,心中虽满是愤怒与不甘,但事已至此,倒不如仔细权衡当下局势。她微微沉吟,语气稍缓:“你初入京城那两年,性子张扬狂野,结下不少梁子,好几次还是我替你解围。你我虽算不上朋友,倒也称不上敌人。时移世易,而今你我立场不同,你坏我好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要怪只怪我运道不及。”
陆长行微微一笑,柳叶般的眸底却是一片冰凉:“陛下把你从南戍郡调回,免你戍守边地之苦,赐你封地,予你尊称,享亲王之养,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竟联合那些蛀虫搞出这么一档子事!就不怕传出去给皇室蒙羞?”
裴若目光直视男子,语气比目光更冷漠:“我是先帝的第二女,才智远胜于前太女,功绩亦是卓越,曾是众皇妹的表率。不过是一招行差踏错,就被母皇贬黜南戍。多年苦心经营,一朝倾覆,自此,京城的风波再无我的身影。你若是我,又如何甘心?”
陆长行瞥了她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裴思暴戾愚钝,又因君后所生,性子不可一世,是个人都比她强,你才智胜过她有何可吹嘘的?”
裴若:“……”
“除裴思外,你便是众皇女之长,做众皇女表率不是应当?”陆长行白了她一眼,继续说道:“贪墨朝廷税银你也不是头一次了,当年你与先盐铁使交往过密,为的不就是大肆敛财私下练兵?如此谋逆之举,你竟还敢说你只是一招行差踏错?掩过饰非,不知所谓!”
裴若眸色一沉,冷冷道:“多年不见,本王差点忘了星河世子这张嘴,跟开过刃似的!”
陆长行冷哼道:“谬赞!”
茶已温热,裴若举杯一饮而尽,重重放下茶盏,语气格外阴沉:“你今日来此,总不会就是为了嘲讽我几句吧?”
陆长行长吸一口气,缓下情绪,才从袖口抽出一本书扔到裴若面前。那书的封皮早已破败不堪,泛黄的油皮纸显得格外陈旧。
裴若有些嫌弃地取了出帕子垫着,小心翼翼地铺平书卷。封面上的“典制考”三字映入眼帘,她愈发不耐烦:“什么鬼东西?”
陆长行直截了当:“惊蛰前夕,贡院失火。火焰颜色奇异,与二十一年前文渊阁大火的颜色一致。当年这本书被一个吏员压在身下,因而未毁。我想知道,文渊阁那场火,你知道多少?为何那吏员宁死也要保下这份书卷!”
裴若沉吟片刻,似明白了什么,用他刚刚的语气呛他:“北境王死了好几年了,当年的军械案也证据确凿。你如今位居东宫,已是天下地位最尊崇的男子,还有什么不满足?人死如灯灭,就算找到证据翻案,你家人又不能复生,何必呢!”
陆长行拳头紧攥,声音微微发颤:“我娘是无辜的!”
裴若微微耸肩,语气中带着一丝冷漠:“时过境迁,谁还在乎。”
裴若见男子胸口起伏,知他情绪波动,便不再激他,只沉声道:“文渊阁沦为废墟时,我刚满五岁。虽已知事,但毕竟年幼,记忆难免模糊。我且说给你听,旁的你自行斟酌分辨。”
她眉宇微蹙,眼眸涣散,似在思及过往:“此事要追溯到三朝前。传闻皇祖母年轻时深爱常家郎,奈何那时的常家不过小门小户。为了让最爱的男子与自己比肩,皇祖母大力扶持常家,甚至为储君的母皇择的夫婿都是常氏嫡出。皇祖母驾崩后,常家势大,竟隐约有凌驾于皇权之势。所以初登大宝的那几年,母皇极为憋屈。为了分散常家势力,母皇提议弱化世家袭爵制,改革科举制。结果,就有了文渊阁那场不了了之的大火。”
室中静默良久,微风吹入窗棂,轻抚过脸颊,带来一丝凉意,却也吹散了凝重的气氛。
男子目光深邃,久久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知道了。”
陆长行心中所求已然明了,多留无益,当即起身:“来的突然,未曾有什么准备,索性替你的相好送来一句问候:瞿辰很想你,并祝你岁岁常安。”
言罢,他转身便欲离去,却闻身后裴若疑惑出声:“谁是瞿辰?”
陆长行身形微僵,脚步停在原地良久,才缓缓转过身来,一脸嫌恶地看着她:“多年不见,你果然还是那个四处留情又不认账的混蛋!”
裴若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弄得莫名其妙,心中也生出几分恼意,冷声道:“我和你说过多少次,姬奇的死与我毫无干系,他自寻短见,与我何干?”
陆长行静默数息,原本有很多话要说,但思及裴若的性情,终究觉得无甚意义,只是冷冷道:“与你这般冷血无情之人,实在无话可说,告辞!”
陆长行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戴玥虽心怀愤慨,但没有主子的命令,也不敢贸然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登上街边的马车,扬长而去。
“王卿,”戴玥快步跑回前厅,急切问道:“朱秋华还杀吗?”
裴若放下茶盏,相比清晨时的烦躁,此时情绪已然平复,语气淡漠道:“一张嘴吃三家饭,轮不到本王动手,她自己就先撑死了。”
“三家饭?”
戴玥一脸困惑,满心不解。
可见裴若颔首凝视着手中的茶盏,似陷入了沉思。便知自己若再追问便是不识趣,于是悄然退下。
两日后,南陵暴乱的消息终于传入了京城。
所幸,预料中的疫情并未发生,南陵私藏的粮仓解了灾民的燃眉之急。得知流民无家可归,凤帝从私库中挪出二十万两白银,命三司官吏亲自送往南陵,供流民安置新居,同时追查南陵灾洪的始末。
朝会散去,裴源赶回凝辉殿时,南阳王的请罪折子早已稳稳地躺在案牍之上。
乌宛白奉茶而入,裴源正“欣赏”着南阳王的请罪奏折,读到动情处,眼中竟泛出了泪光。
“从前竟不知,朕这二皇姐文采斐然。”裴源打趣着饮了一口茶,随手将奏折扔给了乌宛白。
这本不合规矩,乌宛白犹豫着未曾翻阅,听凤帝道:“让你看你就看!犹豫什么?”
乌宛白缓缓展开奏折,细细阅览。通读之后,斟酌着说道:“奴婢瞧着……南阳王此番上折,似有回京之意。”
裴源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她本就有回京之心,只是回京的路数,从朕大张旗鼓地迎她归来,改成了她入京请罪罢了。”
乌宛白微微蹙眉,反问道:“陛下准吗?”
“为何不准?”裴源放下茶盏,轻轻摩挲着指间的黑玉扳指,语气笃定:“归根结底,皆为权谋。与其让权柄旁落他人之手,不如握在亲姐姐手中。只是这皇室的名声,不能沦为天下人笑柄。她若回京,必须名正言顺;但朕也得敲打她,免得她得意忘形。所以如何召她回京,回京后授她何官,还需朕细细思量。”
乌宛白沉默片刻,将奏折合拢放置于案牍之上,语气平和道:“既然南阳王才情了得,陛下何不将‘成就’帷帽诗仙的重任交到她的手里?”
裴源眉梢微挑,稍一思量后,看向乌宛白的目光略带赞赏。
乌宛白似受鼓舞,微微一笑,继续道:“南阳王毕竟是亲王之身,陛下大可以予她一个崇高的虚衔,这样既保全了皇家的颜面,也方便她携‘诗仙’之名,替陛下效力。”
“你呀!”裴源长叹一声道:“难怪历来九千岁权柄滔天,哄圣人的能耐的确让人心悦诚服!”
乌宛白不知什么是九千岁,以为凤帝此言似有敲打之意,当即俯身跪拜,恭敬道:“奴婢不敢妄求九千岁,唯愿比陛下早逝一日,得以先行赴仙界铺路,熟悉诸般庶务,以免仙娥不识陛下,侍奉稍有不周。”
裴源:“…………”
裴源愣愣地看着她,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都成仙了,你还伺候朕?”
乌宛白正色道:“奴婢卑贱之躯,何以升天?还不是借了陛下的光!奴婢生是陛下的人,死是……”
裴源无奈地扶额,打断她道:“你快闭嘴吧!越说越离谱。”
乌宛白微笑应是,起身见茶盏已空,便匆匆命人奉上新茶。茶杯刚递到凤帝手中时,宫侍一路小跑,喘着粗气而来。
“陛下!”
裴源瞥了眼来人,瞧着眼熟,却叫不上名字。
乌宛白道:“陛下,来者皮青,是秋侍君身边伺候的。”
秋侍君?原来是秋康时。
桃花酥做的巨巨巨难吃的那一位,裴源当下没了兴致,颔首啜饮着香茗。
乌宛白见状,转头冷冷瞥向皮青,斥道:“成何体统?凝辉殿前喧哗,全无规矩!”
皮青忙不迭地磕了个头请罪。可抬起头后,确实满面喜色,迫不及待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他性子急,根本等不及凤帝发问,便高声宣布:“秋侍君连日来恶心犯困,招来太医一瞧,竟已怀有两个月身孕!”
“噗——”
裴源刚饮下的一口热茶瞬间喷涌而出,尽数洒在案牍之上,奏折被溅得一片狼藉。
乌宛白更是目瞪口呆,愣在原地半晌后,顿时眉开眼笑,语无伦次道:“恭喜陛下,您喜当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