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霁的马车驶回王家之时,夕阳的金黄余烬也尽沉于天际线之下。王霁一房并不与王家位于乌衣巷的祖宅毗邻,是王霁行商攒下银钱后另行购置的宅子。
王家人正准备用晚膳,见王霁从廊下走来,妹妹王霓连忙放下筷箸,笑着起身相迎:“阿兄怎么就归家了,不和那虞娘子一起用晚膳么?”
她又招呼一旁的婢子赶快添副碗筷来。
王霁净过手后,在王霓右手边坐下:“天色渐晚,不好强留小娘子,便派人送她归家去了。”
阿娘韩氏双眼发亮,忍不住发问:“和虞娘子相看如何?若是有缘,改日,阿娘就去大报恩寺请高僧合八字。”
妹妹王霓也在一旁凑热闹:“我听闻虞娘子国色天香,是不是真的?”
王霁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可比我的丑妹妹美多了。”
王霓正在用银勺给王霁挖鱼腹肉。鲥鱼与刀鱼、河豚并列“长江三鲜“,清蒸最能体现其鲜美肉质,仅有一个可惜之处,便是刺多。听到”丑“字,她立即变换方向,给他挖了一块鱼背肉,噎死这臭哥哥得了。
韩氏忍不住语重心长道:“不必太过看重相貌,最重要的还是性情柔顺,日后能在家好好相夫教子。”
性情柔顺,王霁听到这四个字,只微微一笑,并不接话。他举筷夹了一捧凉拌马兰头,入口是意料之中的鲜美,春日滋味尽跃于舌尖。不知怎地,王霁忽然想到那位挖了满满一篓子野菜的小娘子,现下应当也在自己家中享受春味吧?
王父王仲弘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一天到晚不见人影,整日与那些市井商贾鬼混。怪不得人家小娘子瞧不上你。
王霁面色不变:“虞娘子言行雅致,确实与我这张口闭口都是银钱,满身铜臭味的人不大相配。”
王霓替阿兄叫屈:“要不是阿兄在外辛苦奔波,我们哪有这么大这么好的宅子住,现下还得挤在那几间破瓦房之中,艰难度日呢。”
王父瞪眼:“什么破瓦房?荀子曰:‘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内省而外物轻矣。’你们怎能贪图享乐,奢华度日?!”
王霓到底不敢再当面顶撞父亲,只暗暗撇嘴,自家阿爹整日满口之乎者也,两耳不闻窗外事,还以为人人都是神仙,辟谷不用吃饭呢。
王父又道:“你一日不成亲,连累你妹妹的亲事也无着无落,她马上都要十九了!再拖下去,谁还看得上这个老姑娘。”
王霁放下筷箸道:“全金陵的人都知道,若我的妹子出嫁,我会为她备下一百八十抬嫁妆,金陵的儿郎们,只有妹妹看不上的,没有她嫁不得的。”
王父板着一张脸:“好好好,你大名鼎鼎的金貔貅,了不起,日进斗金,什么都能用钱衡量。”
王父又转向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小儿子王冕:“阿冕,你在书院一定得好好念书,早日高中才是正事。”
正在埋头吃饭的王冕忽然被点名,心中不免忐忑,先看看阿兄的神情如常,而后才慢慢地应王父一声:“阿爹,孩儿知道了。”
韩氏见桌上气氛不对,立刻柔声细语地安抚丈夫道:“好了好了,吃饭吧,儿子难得回来一家人一起吃顿饭,何必生气。空腹饮酒伤胃,我替你盛碗山药粥。”
施又宜今日心情甚好,或许是因为少做一日骡子拉磨,或许是见到漫山新碧,又或许是阴错阳差帮人搭台唱了一出戏。傍晚路过街市,她破天荒买了一网兜河虾犒劳自己。
河虾虽小,却活蹦乱跳,卖河虾的大娘赶着归家,二十文就出售给她,真是大便宜。河虾与韭菜是最佳搭配。施又宜又从篓子中掏出仅有的几株荠菜清炒。春日吃鲜,时令菜式,简单炒制便是上等美味。
就如同郎君,越俊俏,越应当素雅打扮。譬如今日见到的郎君就很上道,白衣玉簪,颇有魏晋遗世之风。虽然与自己无关,但过过眼瘾也是极好的。美景美食美人,她今日可算是一网打尽了,施又宜快活地弯起眉眼。
简单吃罢,她便坐在院中,就着月光,细细搓洗亲手采摘回来的艾草。艾草是样好东西,既可以外用止血驱虫,又可作为一样极好的食材。
江南一带素有清明节吃青团的习俗,此时虽然离清明还有十多日,但大街小巷中的铺子早就将青团摆上台面。这时节的艾草最是鲜嫩,轻轻一折,枝叶应声而断。艾草洗净焯水再挤出青汁,她决定一汁两用。
揭下闭店告示,施记肠粉又开始新一天的开张。何夫子熟门熟路踏进店中,不急着点菜,却先问:“施店主昨日怎么闭店了?上哪偷懒快活去啦?”倒是有几分对待自己学生的架势了。
施又宜可不怵,狡黠一笑:“昨日我见春光甚好,上山踏青去喽。”
何夫子“啧”了一声:“小娘子颇有意趣。”
“这不,踏青回来,灵光乍现,又有新样式请夫子一尝了。”
何夫子退后两步弯腰看竖起的木牌,照样是如蚯蚓般的字迹,又增两行新字迹:
碧玉肠
青团
青团在金陵稀松平常,何夫子不假思索:“那便给我尝尝这碧玉肠吧。”
肠粉米浆中加入艾草青汁,颜色由白转绿,蒸熟之后呈现出翡翠绿色,撒上几粒白芝麻点缀,倒有几分草地白花的意象。肠粉入口依旧爽滑,混着淡淡的艾草清香,却并不涩口,别有一番轻盈的滋味。
何夫子满意地点点头:“小娘子很是敢于尝新。”
谬赞,谬赞,她也不过是拾人牙慧。
排队的客人不多,施又宜一边手脚利落地蒸肠粉,一边同何夫子闲聊:“若是食材到位,五颜六色的肠粉都能做得。红曲米磨成浆,可染成红色;她曾见过一种蝶豆花,能泡出紫色汁水;黄色倒可以用姜汁一试,不过姜味辛辣刺激,不知和清淡底的肠粉酱汁混合,是个怎样味道。“唔,改日她可以先试一试。
何夫子是头一回听到这些食物染色之法,不禁赞叹:“施店主真是将肠粉玩出了百般花样。”
施又宜下巴一扬,微微露出一丝得意:“我会的花样可多着呢。”只不过小店人手不足,让她施展空间不够。
何夫子道:“若是哪日施店主想要做大做强,老夫愿意为了口舌之欲出一份力。”
施又宜虽当作一句戏言,但还是笑答:“多谢何夫子,我在心里记下了。日后夫子可不能反悔。”
何夫子离开不久,天色渐渐灰暗,不一会,雾蒙蒙的细雨随风四处飘散。清明时节的雨丝细密,在半空中不显山不露水,却润物无声,不一会就将路面青砖洇湿。没带伞的行人脚步匆匆,雨势虽未大到将人淋成落汤鸡,但湿意从衣领袖间慢慢渗入,是另一种不自在。
施又宜用杆子撑起雨布,在自个铺子面前辟开一小片遮蔽。一位老妇人牵着小孙儿一头扎进这方干爽天地。小孙儿咳嗽四五日刚刚好转,可不能淋了雨再着凉了。老妇人见店中坐着个瘦削小娘子,脸上并无因她们挡了门口的愠色,甚至还冲她们指了指一旁的矮凳,示意坐下歇脚,一颗本来略微剧烈跳动的心渐渐平缓下来。
小孙儿约莫四五岁,正是对万事万物持着旺盛好奇心的年纪,在凳子上坐一小会便站起来,好奇地看着施又宜摆在店门口的台面。
小孙儿骨碌碌转的眼睛最终锁定大蒸箱旁边同样冒着腾腾热气的小炉子,用手一指:“阿婆,我想吃。”
虽然他不知道白纱布下面的东西是什么,但一定是好吃的!
老妇人来不及出言,施又宜已掀开半边纱布,让人一探究竟——一个个圆润可爱的青团排列得整整齐齐,色泽苍翠欲滴,鲜亮油润,每一个团子下面都垫着一张树叶子。蒸腾而起的艾草清香扑面而来,让人神清气爽。
小孙儿蹦蹦跳跳,嚷嚷道:“阿婆阿婆,我想吃这个。”
老妇人本只打算买一个给自己孙儿尝尝鲜,此时自己也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店家,这个怎么买呀?”
“三文一个,五文两个,有豆沙馅的,也有芝麻花生馅的,都是一样价钱。”施又宜浅笑道。
买两个便能省下一文钱!惯会过日子的老妇人不再犹豫:“那便两种口味各给来一个。”
洗净的艾草捶捣成汁,与面粉、糯米粉混合搓揉成团,色如新碧,软糯甜香,口齿间回味着淡淡的艾草清香,和这润如酥的细雨街景再合适不过。豆沙馅质地细腻绵软如流沙,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很适合她这牙口不好的老人家。而花生碎混着芝麻黄糖,更适合小儿喜甜的口味。
一同躲雨的几位行人见一老一少吃得津津有味,也争先向施又宜叫道:
“给我来两个。”
“我也要一个。”
其中一人临走前,竟又让施又宜另外装了十六个青团,带回去给家人品尝。
“嗬,您家里可真够人丁兴旺的。”余下的青团几乎被这位客人包圆,施又宜脸上的笑意格外真诚。
候了一日的孙娘子到底还是找准时机晃悠过来,忍不住问了句:“我娘家侄儿哪里不好,施娘子怎地瞧不上呢?”
施又宜连忙摆摆手:“令侄儿很好,只是相看就像买青团,有人喜豆沙馅,有人喜芝麻花生馅,个人口味不同罢了。”
孙娘子听得糊涂:“不都是青团吗?大差不差。”
施又宜拧起眉头:“这怎么行能一样呢,照这样说,大肠小肠都是肠,鸡翅鸭翅都是翅,冬瓜西瓜都是瓜。”
孙娘子点点头:“可不是都差不多么?”
施又宜轻叹口气,她还是去卖青团吧。
说来也奇,今年的雨水格外充沛,淅淅沥沥,竟然一直下到端午过后,百姓们吃过端午大粽子,系上长命缕,老天才开恩,露出一片湛蓝。
她们这些做小生意的心也跟着天亮了几分,天晴,愿意出来的人也多些。
这日,施记肠粉又来了一位熟人。
“小娘子别来无恙啊。”
施又宜将手上的蒸屉倒满米浆,抬头一看,竟然是当初的牙行老丈。
“嗬,老丈许久未见,今日竟有空来给我这小店捧场吗?”
老丈眼睛在店内巡视一圈,只见人来人往,不由赞道:“小娘子好本事,竟将此铺子变为聚宝盆了。”
施又宜内心得意,口头却谦虚道:“不过有些手艺罢了。老丈吃点什么?”
“咳咳,我此次来,有事想和小娘子商量。”
待听清老丈来意,施又宜忍不住拍案而起。“铺子要卖?我赁了一年,这才不到半年呢。月月赁钱我都按时交付,从无拖欠,分文不少,屋主怎能说卖就卖呢?”
牙行老丈带着些许歉意不住哈腰道歉:“屋主家有急事,急需银钱,这才不得不卖屋。小娘子,误你生意实在是对不住。但老夫只是个中人,的确做不了主呀~”
瞥开生意不说,她刚翻新了天井中的小菜园,眼瞅着葱花芫荽一片大好,蒜叶姜苗也探出头,说卖就卖,她的功夫全白费啦。
施又宜忍下怒气:“好,那便麻烦老丈带我去寻屋主,我要好好说道说道,立了文书却毁约,言而无信,还有没有王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