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口咬花瞅,明眸与枯媾。
玉女低眉皱,长灯煎人寿。
清明前,这座小城已经下起了蒙蒙细雨,不至于看不清,雨中的一切仿佛被浸入水中,颜色丝丝缕缕从纸上游走。
田里披着蓑衣的人扶起腰环顾四周,远远瞧见一行人缓缓牵着马走来。
四个人,两人戴着幂篱,看不清脸,周身不紧不慢地绕着雾气,泥泞也没有沾染她们分毫。
有个女子依稀能看见她伞下的半张脸,樱桃唇抹着红,在雨中缓步走着,绯红金丝的海棠伞潋滟生光。
剩下一个约摸是个男子,只是身形高挑,以至于有些单薄,面目艳丽,雨中恍惚现出的红山茶般,臂弯挽着红绸缎,被风吹得微微晃。
人人仙仙鬼鬼的,分不清。
她们由远及近地走,农人看了看四周,大家都在趁着清明润雨点瓜种豆,似乎只有他看得见她们。
他不禁毛骨悚然,清明时节,总不能是鬼吧?
她们就那样走到他的面前,戴着幂篱的女子有一把玉碎击石的好嗓子,“请问老伯,这里是宁中吗?”
穿过天府城往西南走,绕过云城,就是宁中,宁中与云城相隔不远,一座长生山横断,长生山云气繁多,生长着许多药植,故此得名长生山。
年幼时,知融她们去长生山采药,踩着最高的山尖尖往下看,就能看见宁中。
隔着一座长生山,宁中太阳正好,几乎快把人烧化了,而云城则云海翻滚,阴雨绵绵。
“宁中?”农人似乎在想,他胳膊架在锄头上,“是咧,只是我们不这样叫,外面这样叫。”
“你们不骑马啊?搞脏了不好洗哦。”农人见他们牵着马,说。
“小雨绵绵,山路骑马,容易打滑。”知融说,手一摊开,将一块银币递过去给农人,“请问,弥淋城可在前方?”
比起打滑摔下山崖,弄脏衣服确实要好太多。
农人想,他没接过钱,哈哈一笑,手一指,“是啊,再往前走走就到了。这点路,姑娘不必客气。”
知融见他不收只好拿回去,几人拜过农人,就顺着手指的方向离开了。
见人不见了,农人揉揉眼睛,原本在他面前的几人确确实实不见了,他喊了一声妻子,妻子正弯着腰将豆子放进土坑,啐他一口,“懒死。”
他讪讪低头挖地,心想,果然是清明到了,鬼在问路。还怪礼貌的。
锄头挖下土,叮一声,碰到硬物,他拿手一刨开,发现,是刚才那姑娘手里的银币。
知融他们走到弥淋城已经是傍晚时分,雨还下着,天边隐隐透出点红,疲倦极了的样子。
街上的摊贩居然没收走,摆着其他地方见不到的瓜果和应季花。
找到了一家客栈,给钱后要走了后院子,还特地叮嘱让人不要去。
老板将头发撩到耳后,眼睛一转,俏丽极了,“客官是想要单独的院子?”
她拉开柜子噼噼啪啪地开始翻找,“你们人多,来的季节也好呢,我这里恰好有巷中的小院子。”
“多谢老板。”海红说,又问,“我们初来乍到,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地方?”
“有啊,你要是问好吃好玩的,我们这里最不缺了。”老板自得地笑,手一拍,拿着张纸刷刷写,“哎呦,东街的腌果子……最近杏花开了,饼子也好食。”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宁中的人也和他们的家乡一样,热情爽朗,一个个艳阳似的。
这里的小巷子宽,能容纳两个人挑着担子走。
檐角流水,滴滴答答,仿佛是上天的珍珠落在人间,又被屋檐串珠成链。
“我们小时候来过吗?”知融问。
“来过,只是你不记得了。”知合想到这个笑了起来,“你小时候非要吃这里的鲜花饼子,怎么都不肯走,我们就逗你,你要在这里吃一辈子鲜花饼子吗?你那时候聪明。就问,师兄,每个季节的花都不一样吗?我就说,是呀。你说,那你可以一直吃的。”
“鲜花饼子真的那么好吃吗?”海红问。
“我早忘了。”知融去挽着她师兄的手,“那我们再吃一回。”
“我记得天府城也曾有相似的东西,不过不是饼子,是糕点。花一样的糕点,又雕又刻,做成茶盏口那么大。”凤穿堂说。
“这么小?”海红问,“一口吃吗?”
“不是。”凤穿堂摇摇头,说,“泡进茶水里吃,或者就这茶水吃,干吃噎人,也不文雅。”
那时候看戏的达官显贵,总是文雅的,体体面面的,就连吃个糕点都恨不得整上十八般武艺。
凤穿堂不爱吃,泡在茶水里总觉得失了味道,他就试着空口吃,结果就是脖子伸出二里地也没能咽下去。
“果然,有些吃法的出现总是有它的理由。”
“我觉得,途岫会喜欢鲜花饼子。”知融说,途岫总是喜欢吃一些花花草草,最爱金雀花。
途岫洗了洗耳朵,毛茸茸的鼻子动了动,知融老爱摸他,他又不好意让她不要摸,只好跑到知合的肩膀上端坐着,听到这个话,他点了点头。
“你的那个苏师兄还留在天府城吗?”海红问,说到花,她才想起来那个喜欢连翘花纹垂耳兔子发型的师兄。
“我和他说了郡主的事情,他前两天晚上同我和师兄道别后就离开了。”
知融知道她笑嘻嘻的阿枕师兄难过,毕竟在他眼里的郡主应该是少年时候会爬墙摇花树,将他和赵家公子弄得满头花,那时候他就笑她,而赵家公子就在树下站着望着郡主。
那时候可真好啊。
只是人心易变,时局易改,也怪不了谁。
这对于苏枕来说,也是一种磨炼,是人间给他,也是昔日好友给他,他也只能不断往前走。
“赵家公子?”海红很喜欢这些情呀爱呀的故事。
“就是郡主的第一位郡马。”知融说,“可能曾经真的曾心心相印。”
树下的少年是真的,满头的花也是真的,她们隔着生死对望,相对无言。
“只是真心呀,总是要向前看。”
她们就一边聊一边走,也不觉得无聊,听着雨淅淅沥沥地下,马蹄声哒哒,越往深处走就越能闻见一抹花香,湿漉漉,清透透。
巷子深处走出来一个挑着担子的女子,杏黄裙绯腰带坠着流苏小香囊,云云扰扰的乌发别着杏花,面如月,眸如星。
还没到人眼前,就隔着雨雾见到了她的笑。
她也不打伞,就挑着担子,轻轻巧巧地绕过水坑,孩子样的。
走近了才看见,她的担子只有一头挂了篮子,她双手压着担子头在肩膀,担子尾挂着花篮,担子中绑着红绳子。
一摇一晃的,姑娘颠轿子一样,杏花沾着不知露水还是雨水,俏生生地在篮子里露出半篮子漂亮的花瓣来。
很可爱可怜。
“姑娘慢着。”知融喜欢她篮子里的杏花,就问,“我想买一束姑娘的花。”
那姑娘有些惊讶,小山似的眉双双挑起,她细细打量了一下知融,唇弯弯,“姑娘是外乡人吧。”
“是。”知融不晓得她为什么这么问,难道外乡人买不得本地花?
那姑娘放下担子,手挑挑拣拣摸到了一束杏花,花瓣圆圆,花萼鲜红,挨挨蹭蹭地挤在一起,仿佛能听见她们脆脆的笑声。
“那就赠给你。”那姑娘说,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清,眉眼还拢着笑,看起来很灵,活泼又端庄的模样,“收下吧。”
知融收下花,拿钱给她,她也不要,她挑起她的担子快步地走了。
知融高声问了她叫什么?
巷子那头传来带着笑的声音,她说:“春迟。”
绕啊绕的,终于找到了那个小院子,小院子四四方方,一面雕空满月的墙面,目光穿过满月,就能看见后院子里放着一缸水,四方的雨水汇聚,流淌到缸里,檐下的护花铃也被雨水击打出声音。
落雨声,滴水声,铃铛声……
“这里摆个缸子做什么?”海红问,她过去看,缸里居然还有人抛的银币。
“水为财,不可流出家门,四方屋檐滴雨入缸,寓意为四方聚财。”知融说。
这个院子是小二层,大家默认是知融和知合的,因为两人向来黏在一起,知合又不爱与旁人触碰。
海红最喜欢南边的房间,因为外面有一丛芭蕉,绿油油的,很饱满,一掐就能出水一样,她很喜欢。
途岫和凤穿堂也选好了,这个院子大,她们住进去还是空落落的,知融看知合找了一个细颈子胖肚子的花瓶插上了杏花。
“师兄,”知融黏过去,看他拿着剪刀修剪花朵,“我也要来修花。”
知合递了一枝给她,她把腿放在知合的腿上,小腿不住的晃荡,一派惬意。
她半天下不去手,“我觉得这杏花都好。”
知合瞧了瞧,接过来插到瓶子里,“那就这样,你觉得它最好,那它就这样。”
“那怎么还算是修花呢?”
“修花,修的要自己喜欢。”知合揽着她,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肩背,温温柔柔的,“你不喜欢,那不修也未尝不可。”
窗外已经蒙蒙暗了,雨丝穿过窗,落在榻上小桌子的杏花上,偶尔巷子里传来几声嬉笑打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