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千金楼,回首望,金钗坠地凤游走。
笑醉黄金台,拔剑顾,胭脂刃骨红浸透。
这时候的天府城已经桃花已经开尽,漫天扑进人怀中,长风恨恨一吹,就如同细针小刃一样,割在人身上,痒着疼。
知融她们找到明镜台的时候,他正在天府城和外界交汇的桥梁处,满头青丝北风吹得响,像是耳光声,他看着那座桥,“你们来做什么?”
“来找你。”知融说,“你真要去做?”
雀妖擅点化,只要斩断唯一的桥梁,割断与外界的通道,再点化悬崖下的藤蔓,就像是大戏台的竹子一样,让藤蔓充当天府城的守卫,外界想进来难上加难,里面出去却简单。
易守难攻。
“为什么不呢?”明镜台侧过脸,恬淡的笑着,他就像还是幼鸟时期一样,不论做什么,想做什么,扑着翅膀就去做了,哪还管什么值不值得,“我向郡主发过誓,为了她,我什么都能做。”
某种方面来说,她们三个真的像,炽烈地不管不顾。
明镜台的眼底滚出眼泪来,濡湿了他的眼尾,“你不会懂的。”
“你那么爱她,她爱你吗?”知融实在好奇,无缘无故爱和恨。
“我不在乎,她爱不爱我不重要,”明镜台说着,咬破指尖,唇瓣一抹血,“我和她是一样的,所以,无论她做什么我都可以理解。”
都是被囚禁的鸟,他的笼子被打开了,而度明忧的还没有,他要为她打开笼子。
“原来如此。”知融说完,迎着风走到他面前,塞了一张符篆给他,“我很好奇你们的结局。”
说完,转身朝着天府城走去。
郡主府外,士兵严阵以待。
度明忧端坐在大厅,膝上横放着一柄长剑,地上咽血,她从一双凌厉的眉下抬起眼睛,她说:“来啦。”
“来了。”知融找了个位置坐下,在满堂血腥中,好整以暇地泡了一壶茶,慢条斯理的沏茶,“喝吗?我泡的茶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尚可入口。”
度明忧看着她,缓缓笑了起来,“你可真有意思。”
知融将茶杯抛掷给她,茶水一滴未漏,“你也很有意思,我很喜欢你。”
度明忧哈哈笑,喝完那盏茶,手腕一动,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没人会讨厌我。”
她捧起桌子上的盒子,很重,看起来大概有一条桃枝那么长。
她说:“我说过,我会给你最好的桃花。”
“若是成了,你就回来看看。”
度明忧说。
知融踏出门外,看着狂风烈阳,“好。”
观乐沉默地带路,突然停住,转过身,半边身子在暗半边身子在明,她咬开指尖,“拿出你的东西来。”
知融拿出通玉碎片和那一抹蓝色的魂火,观乐将血摁在通玉碎片上,蓝光大震,观乐双手结印,通玉碎片中间出现了一个似人的魂灵。
“可以了。”
知融将通玉碎片收回初霁剑中,眉眼流转着笑,她说:“你最开始为什么要杀明镜台啊?是因为郡主吗?还是出来太久了忘了自己是谁?”
发丝垂在她的脸颊边,像是一道河,流淌着蜿蜒着,她的眼睛在河的后面,看不清,“我被分裂出来的时候,就不是明镜台了。”
明镜台因眷恋分出了观乐,观乐因相伴和爱影响了明镜台,从始至终他们都是一个魂灵,反反复复爱上另一个人。
可能山中孤单,可能窥探人世,也可能日久生情,她们之间的爱从来都是不断滋生。
就像明镜台说的,他愿意为了郡主做任何事情,那观乐也愿意郡主杀了她路上的拦路虎,不顾生死。
“这样啊。”知融不知道该说什么,什么话在她们这样的情面前都显得单薄苍白。
“我来这里,有一个故人。”
天府城杜衡山的庙宇,新来的小和尚在扫地,一下一下。
见着观乐身后的知融愣了一下,小和尚远远望着,展颜一笑。
知融撩开幂篱,那双隔着时光失落的眼睛又再次降临在他身上,明亮地像是冉冉升起的日月,唇一抿一弯,就将遗憾抹的一干二净。
小和尚伏身拜下他的大梦,伏愿她永不知苦,长乐长安宁。
就此一拜,拜完了他苦乐皆有的二十余年,从此以后,是山中草木,是河中蜉蝣。
宣和三十六年晚秋,明汝王世子觅长生修行。
那时候的度明洗是人间的落魄贵胄,山上修者对他不冷不热,想不到好处也挑不出错处。
宣和四十六年深冬,明汝王世子心中郁结,兜兜转转,独上白玉京。
那是度明洗第一次见到她,她大抵是生病了,拥着红面金纹狐狸毛的大氅,斜斜簪了梅枝。
见到他,招手要他过去,为她倒一壶热茶。
他那时候想,原来仙人也会生病啊。
那段日子,度明洗仿佛找到了可以寄托的去处,每日都与她煮茶谈天。
她倦怠懒散,拢着病气,也不说话,只听他讲。
那是一段雪压枯枝的好日子。
宣和三十七年惊蛰,度明洗捧了多匣珍宝,却只能看见早已冷却的火炉。
他等了半月,不见人来,再想往上攀爬,却发现再如何也只能在原地打转。
度明洗同一师兄说起这事,还未知道她的名姓。
师兄沉思片刻,说缘分这个东西,无头无尾,不必过于执着。
缘分可真是个体面的好东西,天大的事情,也能说缘分已尽。
宣和四十八年清明,明汝王世子下山祭祖归家。
多次打听,才知道住在雾蒙蒙桃花色里,煮茶谈天的是白玉京长老座下女弟子。
却无缘再见,遗憾而去。
时隔多年再见,度明洗扶桌站起,他一下就知道是她了。
既听步音,顿生怨恨。
现在却能看着她转身离去,他知道,他的梦和当时的珠宝差不多,放起来,存好了,在夜不能寐的时候拿出来捧着瞧。
瞧一瞧他经年的遗憾,再就着遗憾,尝一尝这一场缘分。
城外,一行人候着知融,知融勒马,马蹄扬起一阵尘埃。
封步南也从马上下来,她看着她们,扬起笑,“走吧!”
凤穿堂往前走了一步,封步南则向后退了一步,她说:“走吧,往事已过,前路光明。”
她定定看了知融一会儿,然后翻身上马,她头上的红发带被吹的响,鞭笞一样,她策马而去,去往天府城黄金台。
再没有回头。
她们穿过那座桥梁后,桥梁就被暴烈生长的藤蔓撕得粉碎,藤蔓招招摇摇,生生拦在这里,将她们和天府城分开。
她们策马往前,穿过山林,穿过大河。
“那度明洗是怎么回事?他不是世子吗?怎么去做了和尚?”海红在河边摸着马的鬃毛。
“度明忧要掌明汝王旧部,世子在的话,会麻烦很多。她只好让他假死远走,没想到他偏要做和尚,做了和尚也挺好。到底是一脉血亲,他不肯去别的地方,情愿待在天府城,与她们同生共死。”
他自认没有长姐的聪慧,也不会忘记父母的死,他不做无权无忧的世子,偏偏要做粗糙粉饰的和尚,去看去揣摩,哪怕兵败,也不过是抵剑自刎。
“观乐和明镜台,是一个也不是一个。”知融说,“他们的爱恨是缠绕在一起,因此而生也因此而死,也不愿意回头。”
“封步南呢?”
“她,我不清楚。”她这个人很活很灵,想得开也做得开,爱可能有恨也不少。
或许在宫中孤寂的岁月,她真的喜欢过皇帝,可是那点喜欢比不上她,她更爱自己,她见过戏台的缠绵悱恻,也看过皇宫的诡计丛生。
最让她触动的并非是皇帝不顾人伦的爱,而是女子向阳而生,贵妃和小姐教会了她很多东西,活着,诡计,骄傲还有反抗,也打磨了她的棱角,独独没有破坏她。
她就和她的名字一样,来人间走一遭,难不难的,在她眼里就是一场风,吹过也就这样。
利用也有,爱恨也有,既复杂又纯粹。
至于其他的,也就无从知晓了。
知融打开盒子,红布上齐齐整整躺着三枝金玉做的桃花,花蕊由红玉做成,像是血,艳艳的,融融的,当真是世上最好的。
底下还躺着一张松醪酒的制作方法和红布包着的酒曲。
知融笑了一下,捧着桃花给知合看,“瞧,郡主一言九鼎。”
知合透过桃花看她,她笑得很真切,眸子暖融融,点着河光,正波光粼粼地涌向天河,快要把星子比暗了。
他静静看着,她让他觉得无端的快活。
因为她在高兴,真真切切地高兴,他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捏她的脸颊,“嗯,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知融抱着花,懒懒地靠在他的怀里,“可以去很多地方,看通玉碎片吧。”
知融问,“师兄呢?想去哪?”
长河泱泱,他还是一点没变,他说:“我随你去。”
人间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而他呢,他随着她去哪都可以。
曦光正盛,几只鸟儿飞过,下方滚滚河水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