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少顷,又故作看向他处道:“原是我来得不巧了,打搅了顾大人的好兴致。”
“不,”源尚安见源素臣来,非但不觉得愧疚,反而很是开心,“我正想见你,你就来了。”
源素臣别过头去不理他,似乎对这点安慰不甚满意:“又拿你那甜言蜜语来哄人了。”
“对呀,”源尚安毫不否认,“这些全都是要说给你听的。唯有见到你的时候,我才想说。”
源素臣喉结滚动,瞬间说不上来话,刚才那满肚子的怨怼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他一点儿也生不起来这个人的气。
可是就这样宽恕了他,岂不是在变相鼓励他来日变本加厉?
源素臣太了解他了,因此他很确信,源尚安生来就有做花花公子笑傲情场的天赋:他天性温柔又八面玲珑,对谁都来者不拒,三言两语间就能靠着看透人心的本事将人哄得找不着北。
他自个儿浑然不觉,旁人却早已为之神魂颠倒。
源素臣是真心疼他,却也是真心怨他,恼他总是撩人心弦而不自知,还总是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
怨到深处,他就恨不得把人死死捆住手脚动弹不得,再塞住唇舌堵住那张妙语连珠的嘴,叫他好好吃一回苦头长长记性。
可他分明又知道自己舍不得。
源素臣现在不光恨他,也开始给自己记上了一笔:“我平日真是太娇纵你了。”
源尚安唇边一动,似在忍笑:“可这世上也只有你会这般待我。”
他走上前来,又想再打趣一两句,可手掌却倏忽触到了什么。源尚安微微一怔:“怎么把自己弄伤了?”
源素臣立马疑心他是问心有愧故意转移话题,可是又实在不忍心冲他拉下脸发火。
心间兜兜转转一遭,他只把火气朝自个儿撒,抬手不管不顾地照着伤口砸了一拳,怨道:“又死不掉。”
创口即刻崩裂出血,源尚安哎了声,急得立时抓住了源素臣的手腕不叫他胡来:“你这是做什么?”
源素臣顺势也扣住了他的腕处:“我还没问你呢,我就走了一两日,可你却在做些什么?”
他是个假浪子,可这人却是个真薄情。
源尚安和旁的负心人还不一样,别人那是风流多情,有意流连花丛,游走人间一趟为的就是引来无数痴儿怨女为他争风吃醋。
而他呢,则纯属无心插柳。且这垂杨柳已然连成一片遮天蔽日,枝条都落到他眼前,就差将他层层束缚了,他却还是不以为意,非要逼得人对他由爱生恨不可。
源素臣不顾手上血点,抓住了源尚安的衣襟恨声道:“你真是叫人又爱又恼。”
源尚安被他搞得也有了脾气,脸色很是不悦:“你看你像什么样子?”
“我还没说你呢,你像什么样子,”源素臣不由分说拽着人就走,“披头散发还拉拉扯扯,像话吗?”
“……哎,哎!”源尚安力气比不过他,直接被他拖进了帐篷,“我刚洗的澡你什么意思。”
眼见着两道人影消失,项连一时间无话可说。
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就这么由着两个男人拉扯不清?
他说不上来此刻涌上心头的到底是何种滋味占据上风,扪心自问似乎也是和生气有关,却又和源素臣的不同。
他没道理和源尚安这个人纠缠。可他不知为什么今日发生在身边的种种就是让他心头郁郁不快。
项连想了一通,觉得还得怪在源尚安头上。
这家伙是来讨债的,他前世一定是亏欠了什么,叫这人记恨到了现在,所以才要在这辈子里通通报复回来。
真真是造孽。项连心里暗骂。
殊不知帐篷里的源素臣也想送源尚安一句孽障,他就一两日不见,这人便又跑出去招惹情债。
偏巧这人还睁着一双无知无觉的眼眸,正无辜地瞧着自己。
源素臣觉着自己很有必要拿出来点长兄的威严管教管教,于是道:“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谁知道怀着怎样龌龊的心思。你真以为施舍点恩情,他们就能念你的好?”
想不到源尚安竟道:“我从不以为。”
“你……”源素臣一时说不上话。
“恩情也好施压也罢,都不过只是手段而已,”源尚安道,“因人而异,有些人需要的是抚慰换取安心,有些人则需要的是打压以治住诡计。谁若是因此心陷迷阵,谁就是棋差一招愚不可及。”
他说这话时神色异乎寻常的平静,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由此观之,这人从来不把玩弄人心当做什么可耻之事。
这话说得太过理所应当,以至于源素臣差点就要大骂他毫无廉耻,诗书礼仪都被他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源尚安却很奇怪:“怎么,我说错了?”
源素臣心说你说的一点没错,完全将你的本性暴露无遗。
谁若是对这只狐狸痴心不改,谁就怕是要倒大霉了。
源素臣气还没消,转头瞅见源尚安不知在摸索准备些什么:“……又鼓捣什么呢?”
说来也奇怪,他越是不满的时候源尚安反而对他越是诚挚:“我备些盐水给你洗洗伤口,再敷些药。”
直到被他转过来时源素臣还都有些别扭,伸手要推开他:“我有手有脚,又没多大事……”
源尚安并不理会,用温盐水替他缓慢清洗着腿上的血口。
尽管他的动作已经温柔至极,可盐水浸入的那一刻还是带来了无法避免的疼痛。源素臣霎时绷紧了全身肌肉,搭在源尚安肩上的手不由得用力,在感知痛楚的一瞬下意识地抱住了人。
他都快忘了,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是人就会感知苦痛。
源尚安宽慰他,上完药后一层层给他裹着纱布:“你放心,我十三四的时候就跟着爹在军营里替将士们处理伤口,手法上定然是没问题的。”
方才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好似刹那长翅膀飞得无影无踪了,源素臣一手捧着他的脸,哪还想得起来刚才是怎么恨他的,只想着轻柔地和他聊些陈年旧事。
他道:“你那么小就一个人去军营里头帮忙,也不觉着孤单。”
说罢顺手揉了下源尚安的头顶。
“你总当我是小孩子,”源尚安无奈道,“可十三四岁,有的人怕是都成家立业了。”
草原上的人娶妻生子都早,十六七岁就当爹娘的一抓一大把。同时期的中原也相差不多,大家普遍都觉得早早成家立业传宗接代才是上上之选。
源素臣轻抓了下他的头发:“你还想着娶媳妇呢?不会吧。”
源尚安趴在他膝头笑:“你给耽误了,早娶不成了。”
这姿势恰巧让他眸光落在了源素臣腰侧,源尚安注意到原先挂在腰带上的玉坠没了,联系到他大腿的伤,心里便愈发奇怪。
若是冲着取人性命来的,不该刺这样的位置,他腿上留下来的那处伤痕,倒更像是有人想剜去一处血肉私自留存。
普通的劫匪会瞧上一枚算不得名贵的玉坠?
源尚安略微抬了点头,摸着他腰间空了的挂绳道:“我总觉得你有许多话都藏在心里,不愿和人说。”
源素臣没有应答,那只手却仍旧轻柔地抚着他刚清洗干净柔顺异常的长发。
“不是有意不告诉你,而是,”源素臣停下了动作,俯身道,“许多事错综复杂,千丝万缕却理不出个头绪来。我也没有想好要怎么告诉你。”
源尚安神色不变,仍旧是春风般温和的笑意:“你为什么愿意来夏州?”
这问题有些突然,源素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为什么接受任命来夏州?”
“圣旨已下,陛下心意已决,岂可违背,”源尚安敛起了笑,转为严肃时竟和源素臣的容色有几分神似,“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情,人许多时候也不过是被推着走罢了。”
“但这里也是爹当初把我带回来的地方,”源尚安又道,“是一切开始的地方,对吗?”
源素臣点了点头以示认可:“思归怀乡之情在所难免。”
他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这四个字里包含了他的乳名阿归。源尚安不免心头一颤,为之所动。
“爹从夏州回来了之后一直兢兢业业镇守边关,这些年里他跟我说过最多的话就是要忠君爱国,不可妄生谋逆之念。当然外头总归会有些风言风语,柔然那边也想着诋毁污蔑,但我知道他不会反,也不敢反。”
说到这里源尚安停了片刻,直直对上了源素臣的眼瞳。
那双眼眸如琥珀璀璨,夜里乘着烛火望去格外动人心弦。
“因为他不能再做一次叛臣了,”源尚安道,“他已经以叛逃的名号背离了一次匈奴,不能再度和它扯上关系,否则整个源家就会迎来灭顶之灾。”
世人只会看结果,不会看过程。哪怕那是因为匈奴欠下累累血债在先,哪怕那是百般无奈之下保全家族之举。
身为帝王不可能不看重忠诚二字。
“活生生的例子就在他眼前,匈奴覆灭之后,贺楼部的后人心有不甘密谋反叛,最后全族无人幸存,被先帝诛杀殆尽,”源尚安不由加快了语速,换来自己几声轻咳,“也正是自此之后先帝下诏将匈奴后裔划分不同部落,强制迁徙他处。所谓的潜在隐患前朝余孽,到此也几乎被扑灭干净。”
“但唯有一人还以忠良之后的名义活着,可实际上他的母亲就是匈奴公主,他本人就是匈奴王的后人。”
源素臣的眼睛微微下移。
源尚安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眼神分明是不肯后退:“现在再告诉我,你为什么来夏州呢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