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源尚安明显察觉到孙七肩膀一颤,想向后退缩。
“……什么秘密,”孙七哑声笑了笑,故作镇定,“老爷还真是敢想。”
见他笑源尚安便也跟着笑:“是啊,这只是我没根据的猜测,你完全可以不信。要不你跟我打个赌,怎么样?”
听到这个字眼,潜藏在心里的赌徒本能又被勾了出来,孙七眼珠滴溜溜一转:“……赌什么?”
“你的命。”
整个询问过程里源尚安都神态自若,甚至可以说是轻松和惬意。他下颌微微抬起,坐着和地上的人对峙,这种高度差传递给外界的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和气势,让被问话的人天然在势头上就矮了一截。
源尚安道:“我可以把你带过来,自然也可以叫人把你送回去。你不信我的话,那我们就赌一赌,看你回去之后还能活几天。”
“少的话我这边叫人放手,你那边就会没命,多的话兴许还能再快活个三五日——怎么样,要不要和我赌一赌?”
孙七不由停住了呼吸。
源尚安给了云昼一个眼神,令他将人扶起坐到了自己身边。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宁可把知道的一切都交代出来,反正我没有直接沾染人命罪不至死,”源尚安道,“我完全可以用我知道的这些信息和官府做个交换,让他们保护我免遭毒手。”
“而且这种事情必须尽快为之,你说对吧,”源尚安语调轻松,仿佛只是和人随意聊些街头巷尾流传的笑料,“一旦你侄女的案子开启重审,想要说真话保命的恐怕就不止你一个了。到时候你的价值恐怕就要大打折扣,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放在心上。”
说罢,源尚安抬手倒了杯热水给孙七递了过去:“你往后的命是长是短,就看今日了。”
孙七大气不敢出,盯着那被冒着热气的茶发愣,迟迟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他久久凝视着那杯茶,心间似乎正上演着一场恶战。
那白瓷杯似也不是茶具,而是水流湍急时唯一能救他命的半截浮木。
不知过了多久,孙七才缓缓开口道:“留春坊的老鸨姓刘,叫采菱,大家都叫她刘妈妈。她跟她男人包了这地方,起初是专门捡些流落街头的孤女回去调教。她倒也聪明,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从前几家窑子都被她弄倒了,里头剩下的她要是觉得好,也会劝人过来。”
源尚安道:“这种生意想做大不容易,得有人帮衬。”
“是,”孙七点了点头,“她和她男人没少四处送银子打点关系。”
“给县尉县丞?”
孙七呵了声:“何止啊,每过段时候上头不都会来批人么?”
源尚安哦了声,知道他想说的是负责考察官员业绩品德从而决定升降奖惩中正官。只不过孙七大字不识又是个混混,自然讲不上来具体的职位名称。
本朝遵循魏晋的流传的那套九品中正制,各个州府先推举或由朝廷指派大中正一人,再选出若干小中正,专门负责为中央品评人才。
所谓九品则是指从上上至下下九个等级,每一档标准和人数皆有严格限制。朝廷定期会将调查表下发各地,由大小中正官依照标准和当地公众意见填写姓名并附加评语,随后统一交由吏部决定升迁或是降职罢黜。
至于他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自然是因为这个写评语编好话环节往往最叫人头疼厌烦。而且这制度发展到如今,已然是世族内部的游戏了。
源尚安还在丞相高纫兰手下的年月里就没少要帮他写这类东西,彼时高丞相只负责给他弄好一个大致的名单,具体评价则靠源尚安自己尽力发挥。
有时候表单上的人实在乏善可陈,只不过格外通晓其间门道外加出身高贵才得以名列上品。为了面上能过得去,天知道他那会子到底是如何绞尽脑汁到半夜三更还在写那堆漂亮废话,到最后就差说出来“这人长得可太像人了”的话用于凑字数了。
怪不得掌权者不想写呢,有使唤底下小喽啰办事的权力,谁不想让别人替自己辛苦辛苦。
只是看到这上头从来不会出现自己的名字,源尚安心中总有股说不出来的憋闷:忙活半天终究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有些向来如此的东西,该改改了。
“你接着说,上面来了人之后呢?”
“……那还能有什么然后,”孙七说到这里舔舔嘴有点想笑,“老爷是知道的,英雄难过美人关,就算过了,前头还有金山银山等着他。”
“就靠着两样?”
“就靠着两样,”孙七挠了挠脸,“谁不喜欢美女和钱?上赶着给你凭什么不要?”
源尚安对此不置可否,又问:“去的都是些什么人,你记得他们大致长相吗?”
“这……”孙七抓了下破破烂烂的衣摆,“我没资格见。”
就他平日里那副德行,刘妈妈八成也怕他惊扰到达官贵人。
源尚安换了个问题:“有没有人每隔一段时间专门来留春坊取钱?”
这次孙七十分肯定:“有。”
“什么模样,多大年纪?”
孙七嘶了声开始抓耳挠腮,云昼以为他又要耍什么鬼把戏,不料他犹豫片刻后才道:“我讲不好……反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次都不是同一个模样。”
他这话一出,源尚安愈发肯定背后牵扯的秘密不会小,否则不必小心翼翼地加以掩饰。
什么样的阴谋需要特意攒钱还收买人心?
源尚安沉默少顷,没有流露任何端倪,只吩咐身后小吏如实记述,随后又道:“孙七,你今日和我说的这些话,出去了之后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
“……我知道,我……”孙七不安地搓了搓手,本能告诉他留春坊牵扯的事只会大不会小,“老爷,您能否跟我交个底?他们这些年偷偷摸摸地到底干啥了?”
下一刻他便收到了源尚安凌厉如刀的目光,孙七吞了口唾沫自觉闭了嘴。
“没你的事了,”源尚安叫人进来准备带孙七下去,“公堂上该说什么会安排给你,你要是敢临阵倒戈——”
孙七立马道:“明白,我明白,规矩我都懂,老爷您放心,不该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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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什么时候?”
解决完孙七的事之后,源尚安只想去主帐里找源素臣,却不曾想收到的是他带队离开的消息。
戚玹道:“两个时辰前少主带队去郊外狩猎,正巧碰上一伙强盗携带钱财逃窜,事不宜迟就跟了上去。”
源尚安感觉灵敏,飞速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留春坊的人见情势不对试图藏匿赃物和证据。
“啊对了,少主特意交代我……”戚玹示意源尚安原地别动,自己转头去炉子上端下来了一锅汤,“前些日子咱们的人去抓了点鱼虾,虽然个头不大,但尝着挺香的。少主就专门炖了锅虾汤,走之前说您趁热吃。”
白花花的豆腐和饱满圆润的虾仁鲜香四溢,光看卖相就知道做饭的人一定花了极大的心思和耐性。
除此之外,还有一碗炸好的小鱼干,外皮金黄酥脆,光是想象一下入口后咔嚓的声音就叫人心痒难耐。
源尚安看了眼天色,再过一会儿就要天明,这顿夜宵再不吃就成早膳了。
事已至此,那就吃吧。
源尚安本想邀请戚玹一起,但发觉源素臣明显做的是一人餐后还是放弃了。
戚玹也道:“没事的府君我吃过了。”
源尚安发觉他无论何时神经都好像是紧绷着的,没有一刻放松。
他吃了口豆腐,笑问道:“我兄长平日里管你很严吗?”
“……啊,那倒没有,”戚玹下意识地还想低头,可瞬间回想起源尚安的话,又刷地抬了起来和他对视,“少主他一向赏罚分明,从来不会随意发火的。”
源尚安嗯了声,又夹了块虾肉:“他有时候看起来捉摸不透,但其实骨子里是个温柔细腻的人。”
戚玹情不自禁地咳了声:还真没察觉出来。
源尚安知道他为何尴尬,却也只是一笑置之:“你别看他跟你们那么严肃讲规矩,其实他小时候皮得很。”
戚玹有些好奇,但本能觉得打听上司这种事不太好:“……真的?”
“真的,”源尚安道,“当年教书的岳先生对他恨得牙痒痒。”
戚玹面露奇异,显然一时半会没办法把平日里见到的那位临危不乱的少将军和源尚安口中淘气顽皮的小孩联系到一起。
源尚安扒完了最后一口饭:“他不光自己玩,还喜欢祸害别人,拉着我一块东跑西跑。”
戚玹唇角微动,实在想象不出来那副场景。
然而恰在他愣神的空档源尚安收拾好了碗筷:“戚将军暂时不需要休息吧?”
“不啊,怎么?”
“那就麻烦带着赵兴和我走一趟县衙,”源尚安道,“这桩‘失足溺亡案’,该重新审上一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