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在前面,不去跟他打个招呼?”
雷伯恩将帕子一叠,遮起上面的两道血丝。
艾萨克朝后一倚:“我又没跟他冰释前嫌,他算我哪门子哥?”
“在里面人模狗样了半天,憋坏了吧?”雷伯恩随口开了个玩笑,笑容一放即收,好似不经意地朝远处瞟了一眼。
艾萨克望向那个白色的背影:“敢来不敢见,诚意欠得也太多了点儿。”
雷伯恩思量了片刻:“其实他之前找过我,很多次,想用自己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跟我换见你一面的机会,我说那不能,这样只会让你觉得更不真诚。”
“真诚?”艾萨克敲了敲倚着的柱子,“这儿有吗?”
“这是一个怪人,他不相信人会感恩。”
“那他相信什么呢?”
“不知道。”
在他还深埋地下的时候,就知道近旁没有有血有肉的生灵,黑暗中确实有东西走过来,但不是人,而是霸占着孩童身躯的恶魔,挖空心思地掏出一切恶语,对准他,狠狠刺下。
吃一堑长一智,长此以往,他学会把爱和恨全都放在心里,而且认为爱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恨除外。
成年后,在同其他血族交涉的过程中,他也从不认为自己是其中一员。在他接触到的所有人中,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甚至是玩味的眼神,都在暗示或公开表明,他在用流着与他人不尽然一样的血的身体与外界对话,尽管他对这一点早有自知之明,也不知道他们如何窥见那个秘密,却从没忘记过每个人看他的微表情和发自内心的嘲笑。
后来,是凌晨三点的画室把他叫来,告诉他了解那个秘密的人并不多。
“你拒绝了你哥哥一路,他不会伤心吗?”
“你为什么热衷于加热疼痛、咀嚼苦难呢?”
“仇恨不是目的,也不是手段,你可以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儿,阿西莫夫。”
那些把他排斥在外、加以戏谑的人,并不为别的,只是乐衷于在他头上浇洒苦汁。
他从一阵强烈的痛苦中本能地体会到自己的创伤,在那伤口愈合之前,每当他用手指碰触那裂开的、鲜血淋漓的地方,都会痛得瑟瑟发抖。那里似乎永远不会愈合了,一封口便会重新撕裂,带来比之前更深、更刺骨的痛苦。
曾经,那个一度不想与他相认的父亲,惟恐多余的儿子是授人以柄的祸端,会阻碍家族发展,念在一线父子之情才没要了他的命,有生以来,他误以为这是最接近死亡的一次,后来,在一次次重拳击打和疾言厉色的谩骂中,他又第二次死亡。
“不知道。”雷伯恩混响的声音与记忆里最后一道嘲讽的“不知道”重叠,他点了点烟灰,“至少在我认识你的那个年头,你什么都不信。不过从那以后,你也许得到了某些证明,表明真情和感恩是存在的。是什么,方便给我讲讲吗?”
艾萨克低头不响,无端想起了亚历山大的鱼刺,莫名如鲠在喉。
“力量、速度、迷惑等等都不是毒蛇的特长,它们最喜欢温顺地周旋,等对方筋疲力尽后再露出致命的毒牙。弗莱明审慎细致,也喜欢徐徐图之,不耽小利,不图近安,他没那么薄情寡义,却也知道没脸见你。”雷伯恩在薄薄的一层烟雾中眯了眯眼,“让对你进入议事会有异议的小族闭嘴、在一次次行动里为你保驾护航、不辞辛苦地跑到雪山上救你,在你遭到扑杀的时候挺身而出,甚至明目张胆地跟阿尔文的人作对,我实在想不出,在我们装分裂、在你装潦倒的时候,他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一颗心算吗?”
弗莱明所做的一切,早已超出了弥补的范畴,如果还要执迷不悟地认为他有所企图,只能说明懦弱的自尊心在作祟。
“见见你兄长吧,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也该见见。”
雷伯恩一拍艾萨克的肩膀,熄掉烟,提步往长桌会议室去了。
艾萨克在极致的天人交战后陷入微微昏睡的状态,他用手一撑额头,仿佛单靠一个轻飘飘的核桃仁承载不了如此纷繁杂乱的思绪。
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弗莱明动了一下,弧度略小地扭了扭肩颈,像是不敢,保持着这个动作过了两分钟,在没有人离开的前提下,才缓缓转过身。
艾萨克不由得想:难道我要成为一个宿命论者了?
好一会儿,没人从这边经过,没人发出任何声响,好像一场静默的哑剧在独自上演。
“说起来,我反向利用了你……”
弗莱明打断他的剖白,微微笑道:“我知道。”
艾萨克神情一诧。
雪山一役后,科瑞恩频繁找埃德蒙斯的麻烦,七、八氏族之间本来碍于排名的事摩擦不断,大公会上被蒙特利尔一把火勾起,更是火药味儿十足,弗莱明顶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对亲弟弟极尽帮扶、雪中送炭,他怎么会不心累?要是他在不认亲这条道上一直走到黑,他难道要永远一声不吭地默默付出?
装什么好好先生……
“不让你出这口气,哪肯叫我一声‘哥’?”
艾萨克说:“我什么时候改口叫你‘哥’了?”
“字里行间的也算。”
豹纹守宫从袖口钻出来,舌头卷上弗莱明手腕,一触即收,好像在说“好不要脸”。
流动长老除却雷伯恩和阿尔文,剩下四位分别是第六氏族的兰斯顿·霍文、不久前才发言过的罗宾·李·布尼奥尔迪特亲王、与势力最活跃的外族狼人一族休戚相关的第八氏族的波希亚·弗雷德、第十三氏族的南丁格尔之子扎克伯格曼。而最后一位常任长老,比较特殊,由历代曼迪家族的人世袭罔替。
雷伯恩拉开一张扶手椅:“暗黑公爵在会上表现得宽宏大量,真是十足的骑士风范。”
阿尔文挥了挥衣袖,回答得滴水不漏:“别心存偏见,与会的各位谁不宽宏大量?”
“啧,跟你说话真费劲,断章取义,还要字译字——我今天就不如昨天宽容,不然我不会杀了那两个人,而是让他们生不如死。”
“你后悔了?”
雷伯恩伸出手指比了一粒大米的长度:“一点点。”
其他人就坐后,主座和雷伯恩对面那张座位不约而同地空着。
雷伯恩一笑:“今儿个不是良辰吉日,长老们都迟到了,看来是天助我也,上帝要亲口颁布神谕,证明我的不白之冤了?”
“不应该,曼迪那边的长老一向守时,”霍文说,“离会的时候我还看见了弗雷德,哪怕有事耽搁,这会儿也该过来了。”
情有可原,也须得建立在“情理”之上。
罗宾亲王摸着手杖上的宝石,一旁的扎克伯格曼忽然提议:“五个人跟七个人没什么区别,我事先同曼迪打过招呼,单数且人数过半,也可以进行表决。”
阿尔文道貌岸然地问:“八氏族那边呢?擅自忽略一位流动长老,好像不太公允。”
本质上,长老会是为了满足权力分立的政治原理而来的,形式相对而言不那么重要,否则,互不统属、互相牵制的坏处便会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办事效率低下,严重时甚至可能导致行政运转“停摆”,一如现在。
雷伯恩:“你今天套了塑料袋出门吗?装到家了。”
“政治话术——你总是要学的,不然怎么跟一个个鬼精的下属打交道?不穿上‘八面玲珑’的外套,他们会吃了你的。”
“你的外套左右逢源,带给你一点儿甜头了吗?”
“没有,什么也没改变,只是一个谎言覆盖了另一个,这个谎言既不能加以原谅也不值得为之而耗费几个世纪。”阿尔文从容不迫地坐成一个正派人的模样,“我们这群善于制造谎言的老匹夫们并不怎么样,阴险、狡诈、强势、独断、虚与委蛇、谎话连连……但不可否认的是,血族和九都在这么一群老不死的手里延续了不下七百年,迄今为止还如日中天。”
我无法将你束之高阁,你也奈不了我何。
“需要设置一个免费广告位给诸位作宣传吗?”
紧闭的大门被一只手推开,斩断了你来我往的尔虞我诈。
冷沦靳提了提皮质手套,缓缓扫视过众人,目光在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对面多停留了一秒,之后侧让一步,像一个懂分寸的晚辈,让身后人先行。
罗宾:“古拉奇?”
“长子身体抱恙,我临时代为表决,路上碰到交任的冷沦长老,多谈了两句,耽误各位长老时间,鄙人深表歉意。”
作为长老会中唯一享有“常任”这份殊荣的古世家,曼迪家族与初代吸血鬼集团并蒂而生,背靠无数金山产业,几百年间积攒下的声望、财产和人脉已经牢牢渗透到血统区的边边角角,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便会连皮带骨地溅出几丈血来,所幸曼迪家的人无意只手遮天,是真正隐居幕后、无心政斗的“北斗之尊”、“老佛爷”。
相比古拉奇“出山”带来的震撼,雷伯恩捕捉到了另一个字眼:“交任?”
“不小心帮过第八氏族一个小忙,有点交情,那边自愿把流动长老的位置出让给我。”话是对着所有长老解释的,眼神却只落在一个人身上,冷沦靳轻轻一笑,“人都到齐了,投票也可以开始了吧?”
走过场的表决进行得十分顺利,为了获得九都信任,雷伯恩必须持有至少四枚“选票”,才能继续执政。
出于权力制衡的组织性质,长老会从不愿一家独大,他们也惧怕克洛诺斯和他的儿子。
魔夜和庞戈一体双面,是血统区的两大主宰,它们犹如古希腊的雅典和斯巴达,从腥风血雨的历史中走来,充满了竞争和冲突,区别是偶有的合作,也不是“联合抗敌”的一致对外,而是深陷泥沼也要拉对方一同下水的互相残杀,其中一方身陷危机时,另一方便会失去掣肘,野心膨胀,一发不可收拾。
最后一只投向魔夜的手举起,阿尔文颇有微词:“冷沦长老,你的投票不太公允。”
一个连公会都没参加的人,知道这一票如何举足轻重吗?
冷沦靳举重若轻地放下那只瞩目的手,明晃晃地瞧着雷伯恩,脱口而出:“有雷伯恩在场,我永远不会公允。”
一直以来,冷沦靳都知道自己有一种欲念,无端地想去战胜它、征服它,他试过一走了之,像二次血祭拿到血石后却在很长一段时间沉寂下来一样,但是一种形似宿命般不可抗拒、不可逃避的感情紧紧攫住了他,怂恿他回到当初被烙下重大印记的地方,随着时间的川流,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这种冲动越来越激愤,回忆里那段存档非但没有缺损,反而在他入梦后自动读档,整夜整夜,除了那座华丽而了无生气的城堡,就是那个人的音容笑貌。
“又偷偷进我卧室,这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我对爬墙和量地皮实在厌倦了,你什么时候给我升个职?换个别的也行,好歹别当土木工程师了。”
“喏,那你去领种子吧。”
“这是哪儿的钥匙?”
“花房的。”
“领什么种子?”
穿外套的人古怪地瞅他一眼:“不是你想跳槽?带你去当园丁。”
冷沦靳神使鬼差地在料峭春风里,跟一只冰皮吸血鬼一起种了好几晚花……还都是他出力。
“起来,干点儿活。”
“不姓冷的复姓先生,我劝你注意后果,不要说出无法挽回的话、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光坐亭子里头看我干,喝着花茶、吹着小风,懒不死你?你再给我往回扔带了泥的铲子?!”
“我这不是拿了书给你陶冶情操。”
“给你的花儿陶冶去吧——乍暖还寒的,种不死也冻死。”
“三月多了,不早了。”
“你这里气温低得跟冰柜似的。”
“哎呀,给你读首诗嘛,一下子就热起来了。”
“少在我面前装逼……”
后来,那首诗还是读了,短短几行,不长、不拗口,无数个日日夜夜,冷沦靳倒背如流。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
而是我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