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彼此需要了。
——《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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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影玲王一直觉得,新年是御影家最无聊的节日之一。
每年这个时候,御影东京都的本家就会热闹起来。倒不是说那些华丽的装饰和丰盛的晚餐不够吸引人,是因为每年都要重复设定好的流程,从早上开始,他就得穿着厚重的和服,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被摆来摆去。
拜年、致辞、接受祝福……
微笑、寒暄、接受赞美,然后继续微笑。
“少爷,请抬手。”女佣将袴裤的系带又勒紧半寸。
御影玲王望着镜中的自己,紫发少年鼻挺唇薄,眉眼被华服压得几分低垂,倒真有几分御影家主的威仪。
“父亲呢?”他试图转移注意力。
“在茶室接待关西分家的专务。”最年长的女佣回答,“夫人吩咐您先给各位表亲问安。”
所以最后还是发展成了这样,御影玲王像个高档百货店的圣诞橱窗模特,被几个表弟妹团团围住问东问西,最小的那个还在往他膝头爬。
“玲王哥哥你的和服真好看!”
“明年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巴黎看秀?”
“玲王哥哥能不能弹钢琴给我听?”
“可以给我你的Line吗?”
御影玲王微笑着回答她们的问题,心里却已经开始倒数。当他们再次像去年那样问出择偶对象标准,御影玲王用茶点堵住一群人的嘴,趁他们分食柏饼溜走。廊檐旁的雪地上留着串慌乱的木屐印,御影玲王抬头看到在中庭石灯笼旁边的小怪物。
少女试着把襦袢下摆塞进腰带,她手指绞着布料打转,指尖勒出红痕也没发现有人靠近。
御影玲王意识到一个问题——她似乎没有配女佣。
除夜虽然确实忙乱,但连个帮忙系带的佣人都没留,未免过于刻意。要是等下宴席上腰带散开……他眼前闪过那些表婶们毒蛇吐信般的眼神。
“再扯下去腰带要哭了哦,”他踏着积雪走近,“顺便说句,后结要留两寸余裕,不然参拜时会勒到呼吸困难。”
少女转身,金鱼团扇纹样的腰带唰地散开:“我要抗议这种反人类设计。”
“反人类的不是设计,是那些坚持古法的老顽固。”御影玲王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织物,“转身。”
少女梗着脖子不肯动,水面映出她咬唇的倒影。
御影玲王叹了口气。
“本家待客之道可不允许衣冠不整。去年有个堂姐把腰带系反,结果害我们被八卦杂志写成没落贵族。”御影玲王用鞋尖在雪地上画了个夸张的蝴蝶结,“标题我记得还是《御影家财政危机实锤,豪门秘辛大揭秘!》,开什么玩笑!?”
毕竟要确保家族形象,作为合格的继承人,御影玲王当然得去阻止这场即将发生的“腰带引发的财政危机”闹剧,免得媒体添油加醋,写成什么御影本家苛待姻亲继女的狗血剧情。
虽然他觉得小怪物确实被区别对待了。
少女噗嗤笑出声,旋即又板起脸。
“这是威胁吧?”
“是新年特别服务啦。”他扬起下巴示意,“转身。”
或许是太过震惊,她居然真的乖乖转过去。御影玲王指尖勾住腰带两端,隔着几层绢帛,他仍能感觉到她蝴蝶骨在轻微颤抖。
“二重太鼓结,先绕到这里……”他放慢动作讲解,少女耳尖泛起淡粉色。
“表叔怎么没给你配女佣?”
“她们说要去搬镜饼,反正我系围裙带子更顺手。”她闷声说,“你怎么连这个都会?”
御影玲王系腰带的手一顿。
他怎么会?当然是因为母亲曾握着他的手亲自教他打结。
“要记住这种触感哦”,那时他的母亲笑着说,“将来为心爱的女孩子系腰带,指尖记得要像触碰蝴蝶翅膀。”
“女孩子的心思就像蝴蝶结,系得太紧会让她喘不过气,系得太松又会让她没有安全感。你要学会找到那个恰到好处的平衡。”
现在想来,母亲的话似乎不仅仅是在教他系腰带。
合格继承人不该让未来的御影夫人为衣装苦恼,这是当家人必须掌握的技能,至少要学会几种腰带结法。当时御影玲王还觉得为什么要学这种枯燥的礼仪课,现在却莫名庆幸。
不过这也是他第一次替别人系腰带罢了。
“母亲教的。”他的手指灵巧穿梭在绸带间,“将来我总要为我的夫人更衣、系腰带,虽然我觉得……”手指突然触到衣服下紧绷的背肌,“你抖什么?!”
“冷、冷的!”她几乎在尖叫。
御影玲王悠悠地说完:“虽然我觉得现在更像是在给流浪猫系蝴蝶结。”
“你才是流浪猫!”不出所料她立刻反驳。
玲王憋着笑继续手上的动作。
他用自己的手对比了下她的腰。
太瘦了。
少女的腰比想象中还细,仿佛稍用力就会折断,衣群在腰带间轻轻收束。
去年这时候他还在背股东名单,现在居然在雪地里帮小怪物系腰带,人生果然充满无限意外。
插簪子时倒是遇到了意外抵抗,小怪物死死护住头发的模样,活像他手里拿的是烙铁而不是发簪:“你怎么还随身带这些!”
“路上捡到的。”御影玲王信口胡诌。
其实这支发簪是他吩咐管家婆婆准备的。
远处传来太鼓声,小怪物被声音吸引过去,他趁机将簪子斜插入她发间,退后两步欣赏自己的杰作。发簪压住少女翘起的头发,垂落的珍珠流苏悬在耳后,金茶色袋垂与萌黄八挂的和服配色意外适合她。
“这是作弊。”她抬手就要摘,被他轻按住手腕。
御影玲王指尖不经意擦过她耳后:“作为老师总要负责售后,就当是给优秀学生的奖励。”
少女嘴角漏出半个笑涡,很快又被抿成直线。
御影玲王刚要说什么,女佣的呼唤声逐渐逼近:“玲王少爷!祭祖要开始了!”
唉,又要被抓走了。
“道谢的话就……”
“才不说。”她提起衣摆转身往后院跑,木屐在雪地上留下一寸小猫脚印,“除非你能让那群鱼学会拜年!”
祭坛前的线香都快燃完了,御影玲王还在琢磨那句“让鱼拜年”的可能性。
或许该给池塘装个投币装置?或者训练锦鲤听到钟声就跃出水面?
“玲王君。”母亲的声音惊醒他的胡思乱想,“去给分家的孩子发年玉。”
漆盘上的御年玉袋堆成小山,每个都印着御影集团的LOGO。御影玲王给最小的孩子递出烫金信封,耳边飘过某位远房婶母的窃语:“听说少爷在教那个继女弹琴?小心被缠上哦。”
紫发少年笑着抽出下一份信封:“只是投资未来潜力股,而且钢琴课可比弓道课安全多了,您说呢?”
几个表妹在不远处嬉闹着抛接羽毛毽子。
“那位就是新来的继女?”
“听说她母亲……”
“衣服好旧哦。”
少女站在一旁,毽子被风吹来时,她下意识伸手接住,却被对方一句“那是我们特制的不外借”钉在原地,想了一下默默把羽毛毽子放回去。
“玲王哥哥!”几个表妹看到御影玲王走来,眼睛瞬间亮了,“看我们的手毽!”
御影玲王笑着看她们,“这羽毛是染过色的吧?”
“是妈妈从巴黎带的鸵鸟毛哦!”最年长的表妹得意洋洋。
“这样啊,”
御影玲王接住迎面飞来的羽毛毽,“你们技术比去年退步了哦,这个高度连幼儿园都毕业不了吧?”
他轻巧地踢了个燕返,毽羽擦过表妹们的发饰稳稳落入她怀中。
“玲王哥哥偏心!”粉色和服的女孩跺脚。
御影玲王没有回应。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厨房偷年糕?我听说今天有特制的红豆馅,你们女孩子应该会喜欢。”
刚说完他就懊恼。
偷年糕?什么鬼?转移话题也太生硬了点吧。
人群瞬间化作欢快的雀群,他带着叽叽喳喳的表妹离去,余光看见身后的小怪物抱着毽子,仰头望着梁间的注连绳发呆,簪子在发间微微发颤。
——
御影家的年夜饭桌长得能跑马,女佣们端着冒热气的菜肴穿梭其间,长桌铺着象牙白锦缎,漆器碗碟反射着纸灯笼的暖光,玲王坐在祖父的主位旁,切着盘子里的牛排,耳边是此起彼伏的谈笑声,偶尔有人偷拍他,他也假装没看见。
每年都是这样,坐的位置、吃的菜、说的话。
真是无聊。
长桌的另一端,小怪物正和她的母亲坐在一起,是靠近门口的位置。
虽然名义上是御影家的人,但座位安排已经说明了一切,她们是“外来者”。
紫发少年支着下巴,看她动作生涩地用筷子跟鲱鱼子搏斗,发间那支簪子随着她前倾的动作摇摇欲坠。她手不小心一抖,鱼子咕噜噜滚到母亲盘子里,那位新晋贵妇立刻用银勺敲她手背。
御影玲王拧起眉毛。
初遇那天的喷泉,当时她也是这么笨手笨脚,湿透的裙摆粘着花瓣。
可眼睛却亮晶晶的,是一股蓬勃的生气。
现在裹在繁重和服里,反倒像被强行塞进水晶鞋的灰姑娘。
说来奇怪,其实御影玲王最初只是无聊,再加上突发善心。
一个女孩子,突然被扔进这个陌生的家族,周围全是生面孔。虽然御影家明面上不会亏待她,但佣人和亲戚总带着几分疏离和审视,背地里也会议论她母亲的上位史。就连她那费尽心机嫁进来的母亲,似乎也没多在意这个女儿。
不过是出于继承人的自觉,既然名义上成了表兄妹,他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那时的她像只应激的流浪猫,每次靠近都会炸毛。于是,他主动提出教她弹琴,想让她在这个宅邸里找到一点归属感。
就当是为家族和睦做贡献。
御影玲王这么说服自己。
他从小就被教导要善待他人,御影家的继承人理应对表妹展现风度,更何况有看着这个浑身是刺的小怪物渐渐收起爪子,实在是件有趣的事。
第一次钢琴课她连中央C都按得战战兢兢,谁料这小怪物居然真把钢琴打出了打地鼠的气势,更没料到自己会对着乐谱涂鸦笑出声。现在,她已经能不在他的协作下完整地弹完《致爱丽丝》,每次她弹完一首曲子,那种小小的得意,一脸写着“我很厉害吧,快夸我”,他就忍不住想去逗她。
和他遇见时也会别扭地喊他玲王,收获一声蚊子叫似的问候,甚至偶尔还能和他斗上几句嘴,虽然每次都以她气鼓鼓地跑开告终。
“进步很大嘛。”某次下课后,他对她说。
“因为我的老师太烦人了。”她在整理乐谱,“不快点学会的话,怕被唠叨到耳朵长茧。”
烦人?唠叨?怎么能这么说他?
御影玲王看着他的小怪物从躲躲闪闪到主动打招呼,从磕磕绊绊到能完整弹完一首曲子。
他不得不承认,“驯养”过程带给他的那种诡异满足感简直让人上瘾。
无聊吗?不,一点都不无聊。
很有趣。
这种养成游戏般的成就感,比他去年玩票性质投资还要欲罢不能,就像在商业市场收购濒临破产的企业,再亲手把它打造成行业新贵,虽然用商业来比喻人有点奇怪。
但御影玲王向来擅长这种事:顺风顺水的人生,想要的东西总能得到,想学的技能总能精通。
只不过这次他的目标不是股票代码或钢琴曲谱。
而是个会生气会瞪人的小怪物。
或许只是他无聊了,无论是学业、运动,还是那些所谓的贵族技能,他在达到专业水平后就会迅速失去兴趣,转而寻找新的挑战。
御影玲王永远是驯兽者。
他驯养她,同时也想看看这个小怪物什么时候才会让他感到无聊,让他腻味。
然后再寻找下一个能让他感到有趣的“猎物”。
仅此而已。
“玲王。”父亲的声音打断他思绪。
满室鹦鹉学舌般的客套话瞬间安静。
又来了,每年都是这样的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