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谨言一行人抵达锦城时正是惊蛰这天,小阳村连环命案的审办还需几日,没能赶上玄鹤司的评级,是以教推刑通细细看过一遍萧谨言写的陈情书后敷衍地夸奖了萧三小姐一番,并且留下一句重要的又好似没有那么重要的话来。
“谨言啊,你明日休沐一日,后日去壬字班报道。”
圆月当空,崇义坊乔宅内,四人推杯换盏间已有丝丝醉意。
“来!再走一个!庆祝我们谨言升班成功!”乔锦之捏着酒杯敲了敲萧谨言的杯子,瓷器碰撞的叮当声格外轻快。
萧谨言面上有几分无奈,嘴角却是微微翘起,干脆端着杯子和大家伙儿都碰了碰:“升班是成功了,可是升掌旗失败了。”
“进了壬字班,掌旗不还是孔明兄嘛。”纳兰栩呷了口酒,笑眯眯调侃道,“你这也算是与前辈同步升迁了。”
“都赖沈惜年!他非说堂审的日子排不开,要不然也不至于赶不上评级。”萧谨言愤愤道,一旁庭兰贴心地盛了一碗面鱼递给她,热乎乎的酸辣面鱼下肚,萧谨言只觉整个人都通透了,“对了,华大夫的案子排在三日后,你要作为家属去旁听吗?”
对上萧谨言关切的目光,乔锦之努力维持的笑容产生了一瞬间的扭曲:“嗯……要去的。”
手中的筷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碗中的面鱼,乔锦之垂眸闷声道:“虽然结果还是一样的……结果就这样了吧?我……还是想再见见他。”
萧谨言抬手宽慰似的拍了拍乔锦之的肩膀:“好,那到时候我带你进去。”
饭毕已是戌时,庭兰将石桌和厨房收拾齐整才回到南边的小厢房里准备歇下,不想却是有人叩响了她的房门。一开门便见萧谨言站在外头,一双杏眸亮晶晶的。
“萧三小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庭兰疑惑道。
“想请姐姐帮个忙。”萧谨言眨了眨眼睛,牵起庭兰的袖子轻轻扯动,语气都带上了几分撒娇意味,“我们进屋说好不好?”
庭兰好笑,将萧谨言让进了屋,倒了两杯白水在桌边坐下便见萧谨言从前襟内袋中掏出了一枚浅青蓝色的小珠子,轻手轻脚地放到了庭兰的掌心里。
见萧谨言如此宝贝,庭兰也来了兴趣,托起珠子对着烛火仔细看来,黄豆大小的珠子触感微凉,带着少女的体温,在摇曳的烛光中隐约可见糖浆包裹一般的釉层下交错延伸的裂纹。
“三小姐这是何物?是路上何时磕着了?奴婢可不会修啊……”
萧谨言咧嘴一笑,解释道:“没坏,是天生的裂纹,前些日子机缘巧合得来的,想请姐姐帮我编个手串儿。”
“原是要编手绳啊,这个简单。”听闻这话庭兰才卸下一口气来,捻起瓷珠对向烛火细细端详片刻,“这珠子没有钻孔,就拿锦线包边嵌珠吧。”
“都听姐姐的!”
庭兰微微颔首,便回身矮下腰杆儿在五斗柜中层掏摸了一阵儿,寻了卷儿红锦绳出来,坐在绣墩上边编手绳边给萧谨言讲解绳结编法,纤纤十指上下翻飞,看得萧谨言满眼艳羡。
“这玉米结当真像!”萧谨言趴在桌面上,歪着脑袋看庭兰编绳,“诶,这一圈编成不就是小娃娃的软绳镯子了?”
庭兰也笑了,打着收尾的凤尾结,宠溺般瞥了一眼趴在桌上的萧谨言,哄道:“是了,三小姐平日里练武动作大,太细的绳结容易断。”
“在我家那里这样的锦绳手串就是给小孩子戴着保平安的。”说着,庭兰已经将多余的锦线剪了,就着烛火将线头收了尾,轻轻吹了吹,牵过萧谨言的左手便将手串套了上去,“玄鹤司差事多有危险,三小姐出入皆平安才好。”
萧谨言抚着腕上的手串,与庭兰相视而笑。
“时辰不早了,一路舟车劳顿,三小姐早些休息吧。”
“好,多谢庭兰姐姐。”
目送萧谨言喜滋滋戴着手串回屋,庭兰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西厢房,暖黄色的烛火明明灭灭,在窗纸上印出一道伏案抄书的清瘦身影。关门的动作顿住,庭兰抬头望向西北方零散的碎星,直至望穿那深邃的夜空,轻轻阖上门,素手便再度捻起桌上的深红锦绳,玉指翻飞间又成了一条祈福手串……
三日后小阳村命案由大理寺主审,御史台陪审,一一核对过案件细节,虽事出有因,然华炎武杀人行径残暴,罪无可恕,只等刑部复核完毕秋后问斩。
又过了两日,锦城的天气依旧阴沉,明明已是辰时却不见明亮日光,黑压压的乌云如同一只巨掌悬于万民头顶。
细雨蒙蒙,皇城正门处两名传令兵擦肩而过,二人皆是行色匆匆,一人神色复杂,自皇城西南角而出,向外城而去,一人满身风尘,似是远道而来,直直向皇宫而去。
“大理寺的牢房不是守卫很严密的吗?为什么他还能有机会自戕?”
“犯人以不习惯为由曾同狱卒讨要过一双旧筷子,从分发晚餐结束到我们回收餐碟发现尸体,总计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时候,他是靠墙站着的,其中一支筷子就插在砖石墙缝里,墙缝外半支筷子从他脑后风府穴整个扎进了脑袋里,半点气息都没有了……”
不必亲眼看,萧谨言光是听传令兵一通叙述也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长筷入脑瞬间毙命,一时间萧谨言只觉头疼得几欲炸裂,头脑一片空白,不由扶额。
“好了,消息带到了,小兄弟就先回去吧,多谢。”刑通将大理寺来的传令兵打发走,提笔在手中的卷宗上添了几笔便合上,随手放在了桌面一角堆积如山的卷宗中,与其他新旧卷册再无分别。
微掀眼帘,刑通冲脸色明显黑沉的萧谨言淡淡道:“再严密的守卫也拦不住一心求死的人,这个案子是你负责的,我想你有权知道最终结果。乔大夫那边大理寺应该已经派了人去通知了,也省得你为难。事已至此,不要多想,人各有命,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往前走,且好好地走。”
“谢谢教推,劳您费心了。”萧谨言颓然答道。
压抑的氛围一路蔓延直上金銮殿,此时距离本该下朝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九成的大臣都要将手中的笏板捏碎了,心里头早把右都御史萧律弛骂了千千万万遍。
要不是这个混蛋非要抓着敖山王世子那点风花雪月的荒唐事弹劾,他们也不至于正好赶上石门府洪灾的消息传来,这不就直接当场等老皇帝给他们一个个降罪了吗?
大殿之上落针可闻,气氛压抑令人几乎无法呼吸,没有一个人敢先出声,连随侍公孙弘毅多年的大太监俞淼都安静垂首不曾言语。
“康爱卿。”
被点名的户部尚书康显德后脖颈一凉,乌纱帽下冷汗直流,从嗓子眼儿里硬挤出声来应道:“微臣在。”
“不如你来给朕解释解释,为何一个月前石门府发生大水直至今日才上报?”高位之上公孙弘毅面色冷淡,只一双鹰目似古井无波,如平常一般俯视着他的臣子。
康显德手脚已是冰凉,顶着公孙弘毅的视线,一拱手,强自镇定解释道:“回陛下,一月前石门府泗源县爆发山洪,石门府知府带着县令一度已控制住了灾情,损失并不严重,便没有上报中央,是后来持续的暴雨致使青江水位暴涨,冲垮了泗源县与宁武县交界处的生民堰,下面才将灾情报了上来……”
“啪!”
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传来。
“所以你们就一直等到大水淹了望都城!”
公孙弘毅冷不丁抄起手边的茶盏向下掷去,不偏不倚砸中了康显德的脑袋,可怜康显德头顶一个血口子也不敢捂,双膝一软,也顾不上地上的碎瓷片,直接跪地磕头请罪。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是微臣治下不利,考虑不周,延误了时机!臣罪该万死!”康显德砰砰磕头,额头和头顶的血一起淌,没几下脸上便都是鲜血了,近旁的大臣都不忍再看。
俞淼显然是见惯了这等场面,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小太监又取了一套青花瓷茶盏来,亲自添了热茶不急不缓地递到了公孙弘毅手边。
抬手端起茶盏一饮而下,茶盏被重重地扣在桌案之上,公孙弘毅利刃般的目光盯住康显德,厉声喝问道:“如若今日不是江东左布政使让人快马上京来报,你是不是打算等水淹到朕的皇宫再告诉朕这件事?”
“臣!不敢!”
方才康显德与公孙弘毅无意中对上一眼,皇帝眼中的杀意浓郁,康显德整个人匍匐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筛糠似地抖着,直觉大事不妙。
“呵,好一个不敢。”公孙弘毅嗤笑一声,一句话定了康显德的罪,“奏事失职,玩忽职守!给朕拖出去,杖六十,革职查办!”
倒霉的前户部尚书被侍卫拖走,口中不住地喊着皇上饶命,到了殿外呼声渐小,到最后只闻长棍击打皮肉的闷响,直接导致片刻后大殿内依旧是鸦雀无声。
还是一向得宠的五皇子公孙靖澈左右瞧了瞧,率先打破了僵局:“父皇息怒,儿臣认为,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派人前往石门府救灾。”
“五殿下此言不错,但这具体事宜还需从长计议。”说话之人年约七旬,须发皆白而目光炯炯,“且不说户部一团乱麻,还需尽快定立新任主事人,这赈灾之事已经拖得太久,仅凭江东布政使的信吾等实难窥见石门府受灾全貌,良田倾覆、百姓流离失所皆是寻常,灾起月余,臣唯恐此时已有瘟疫之像啊!”
闻言群臣面色俱是一变,公孙弘毅略一挑眉,问道:“崇安侯有何见解?”
公孙弘毅为人自傲,然崇安侯身为两朝元老平日里安分守己,是他为数不多愿意给几分薄面的人。
崇安侯管颐出列一步,嗓音干哑却沉稳,为群臣细细道来:“回禀陛下,老臣以为当即刻派遣特使领一队军士疾行赴石门府协助当地官员抗洪救灾、疏散灾民,并将石门府的现状速速回报,而我等在京中需于三日内征集大量物资送往石门府,其中以粮食和药品为重,待到洪水退去方可重整民生。至于户部,日常事务繁杂非善者能理,可不论罪责暂由户部侍郎主持事务,同时令御史台派遣监察御史常驻监管,待到洪灾平复再行论罪惩处。”
“说得好像别人不知道该这么干似地,老头子不就仗着自己一把年纪……”大皇子公孙靖淳偷摸着嘀咕。
公孙弘毅的视线状似无意地从群臣面上掠过,最终定格在管颐身上:“那这去往石门府赈灾的人选,崇安侯可有章程?”
手持笏板恭敬一揖,管颐偏头望向侧后方一名老人道:“陛下,泗源宁武江段多大弯,积水严重,依老臣之见,派高铄高将军带兵威海军前去最为合适,一来威海军常年驻守渤海边防,熟悉水性,二来敖山王府护国大将之名在外,于百姓而言有足够的威信……”
“崇安侯谬赞了,外患未平,我敖山王府不敢居功。”那老人气势凌厉,年近花甲却有魁梧身材,将一袭锦衣华服穿出了肃杀感,只淡淡瞥了一眼管颐便冷然道,“倭人近日屡屡犯境,似有卷土重来之势,威海军动不得,还请陛下三思。”
“父皇,敖山王所言有理,儿臣也觉得不应动用威海军,威海军驻守东海岸,若要赶赴西北部的石门府着实远了些,不如调凤山关的守军更快。”三皇子公孙靖渝出言提议,暗暗留意着老皇帝的神色变化,见公孙弘毅面色平静无波心下才安定些许,便索性大胆道,“儿臣愿为急先锋,传令凤陵携黑虎军一同前往江东!”
一旁的公孙靖淳听了这话可急了,赶忙争道:“父皇!儿臣也愿意!”
站在几人下首的五皇子公孙靖澈不由皱了眉,悄悄瞥了一眼斗志昂扬的公孙靖淳,眼神担忧,也弱弱地开口道:“父皇,儿臣也想去。”
公孙弘毅的视线在三个儿子身上轮转一圈,尤其警告似地与公孙靖澈对视时多停顿了片刻,看着另外两个气氛明显剑拔弩张的儿子,蓦地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好,传朕旨意,即刻起任命三皇子为赈灾特使,三日内去往凤山关借调五千黑虎军协助石门府抗洪。”
“儿臣遵旨!”公孙靖渝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行礼接旨的同时也不忘眼神挑衅公孙靖淳,无奈公孙靖淳只能当做没看见,别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物资筹备之事交与户部,由崇安侯负责统筹,备齐交玄鹤司运往江东。”公孙弘毅大手一挥,分工迅速,便见管颐与玄鹤司指挥使岑溪齐齐长揖领命。
朝会这一出导致的最终结果可谓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公孙弘毅下朝返回寝殿的路上照旧是公孙靖澈陪同。往日五皇子还未出宫自立府邸时公孙弘毅便会在这一路上考察他的功课,父慈子孝如同寻常百姓,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