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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铁锈沉沙(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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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杨飞白在吴县辅佐县令公孙仰理政一年不到,诸多事务基本上手。半年前他的前任县尉正式卸任,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嘱咐:“师父我就此归隐。以后没了我,全靠你自己,要好好干呐。”杨飞白感念他的带教,还请他在县中的得月楼吃了顿谢师宴。

结果两个时辰后,杨飞白下值出了衙门,才拐过一道弯进了衙门左侧的小巷,就看到前任县尉挎着满满的菜篮子携夫人迎面走来,停在衙门对面的民宅后门处开锁。

“哎,小杨啊?”

“师父,师娘好……”

还没等杨飞白直起作揖的身子,前任县尉胡乱摆着手,逃也似地进门:“我很忙的要陪夫人,你遇到什么事儿千万别来找我啊!”

独留杨飞白在偏僻小巷里僵成一块石头:怎么避他如蛇蝎?

翌日,杨县尉正式走马上任,结果第一天就忙了个脚底朝天,直到二更才疲惫地回家。他算是明白为什么前任县尉逃得这么快:琐碎之事实在是太多,老头是恨不得能离衙门要多远有多远。之前两人分做还不觉得,现在陡然全由一人负责,杨飞白立刻感受到了位轻责重——小到邻居间的口角,大到两村人争水源,他皆要过问。但凡涉及到钱财、人事的纠纷,还要替县令把情况调查清楚,记录成册。

除每日书记工作外,每月底还要整理资料,将已经处理好的书面材料编辑成册、成卷,未处理完的择出来编写摘要拱县令查阅。此外,为县令起草各类文书,管理文书簿籍及各种官家印鉴也是他的工作。县尉以下还有一个专管户籍的佐吏——若在更小的县,连佐吏也没有——也由杨飞白管辖。那管户籍的是一老眼昏花的醉鬼,姓黄,也可能姓王,但吴县口音“黄”、“王”不分,这老头也不曾写过自己的名字,杨飞白就只能称他一声“老王”。

昏头昏脑忙活了两个月,杨飞白终于掌握了诀窍,将冗杂多余的事务减省下来,优先只挑重要的事做。他又去学堂物色了两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以“见学”的名义将繁重的誊抄工作交给他们做。

“汝等将来若能考上仕途,一朝为官,如今所习得的经验定能派上用场。”杨飞白三言两语将两个孩子哄得心甘情愿,自己省去大量重复工作,终于留出时间能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看看这蒙尘的琴,黯淡的剑,用蓝印麻布卷起来很久没见光的大小毫笔……杨飞白握了握拳,嘴角都要多扬起三分……

但杨飞白低估了自己的受欢迎程度——若杨二公子的父兄看见,定然会欣慰点头——吴县的老百姓对这位新来的“小杨大人”颇为爱戴:东街的蔡婆眼睛不好,每回出门都要让小杨大人陪她去菜市;西坊的铁头老李每次要给扬州的儿子写信,必然带着两个鸡蛋来请小杨大人代笔;南市的豆腐西施总会在小杨大人来菜市时,含情脉脉地送上一包他喜欢吃的豆腐皮;北山脚下的牛老财附庸风雅,总请小杨大人上山庄作客……甚至还有请他给孩子起名的、求他给别人牵线做媒的、邀他去家里做西席先生的,年轻秀才求教上门的,乐坊歌伎求诗求曲的……

杨飞白恨不能三头六臂来做这些事——自来了吴县他许久没时间练莫问曲和相知剑意了,每晚回家都累得沾床就睡,一觉睡到天亮,起床匆匆记了日记,就开启另一个忙碌的一天。如此碌碌了数日,他忍无可忍,闭门谢客装了三天病躲了个清闲——甚至为了更好地躲懒,他还给管家放了个大假,只留自己一人在宅子里——真是太开心了。

但也不是完全清闲,还有人惦记他。比如那两个见学的孩子,就带着家长给的慰问品上门探病。

“小杨先生!小杨先生,您还活着吗!”门被拍得哐哐响,吓得杨二练到一半的“清绝影歌”剑式一歪,差点削到栀子树。他匆忙间扯松帽巾衣衫,一招迎风回浪踏回屋里,把剑往花瓶里一插,又一式蹑云逐月奔回院中,才重重咳嗽几声,拖着鞋,演出个病郎君,慢腾腾地给人开门。

“小杨大人怎么病得这么重?我娘让我捎给您的枇杷膏有吃吗?”个高的孩子双喜还带了蛋羹做慰问品,和个矮的重方一起担忧地看着他。不怪孩子天真,实在是杨飞白演得太有经验。

“咳咳咳……多谢你娘……咳咳……哎……我这体弱的毛病是自小就有的,好好休息不累着便好,咳咳……”视线太过直白,杨飞白生怕对方看出他的好脸色,把脸都咳红了,“你们别太破费,咳咳,让我在家静养便好了,别把病气过给你们……”言下之意是,别打扰我的假期,哪怕蛋羹和枇杷膏很好吃。两个孩子对视了一眼,重方问:“先生好好养病,有什么事我俩可以代劳。”

杨飞白突然想到,他俩的确派得上用场。于是当天这两个孩子就到处宣传“小杨大人因为忙着帮大家所以累倒了”,而父老乡亲们终于手下留情。虽然还是有姑娘含羞带怯地将补品从他屋厢窗口扔进来差点误伤他,可杨飞白终于能抽出空来好好摸琴摸剑了。

若要问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喜欢小杨大人,无非是三点:好看,年轻,气质佳。小杨大人对吴县姑娘们的杀伤力尤其巨大,初来吴县的头一个月就陆续收了一箩筐的帕子、香囊,至今堆在杨大人家的角落里蒙灰,仔细翻翻挑拣一下,还能攒出一叠求亲的文书。谁也没想到,小杨大人来吴县第一件事是忙着拒绝姑娘的表白和应付上门的媒人,他最先记住的是吴县待字闺中的姑娘们的芳名和生辰八字。

当杨飞白拒绝了所有姑娘后,一个谣言渐渐传开了:小杨大人深爱着家乡的未婚妻,且发誓终身不纳妾。所有的姑娘都仰慕于小杨大人的深情款款,从此将他奉为白月光。虽然再也没人上门求亲或者直接示爱,但吴县的姑娘们仍然难掩情思,只要有机会,总会聚到杨飞白身边羞答答地搭话,时不时还有美食投喂。

杨飞白苦不堪言,但又不能翻脸将人骂走——搞好和百姓的人际关系是做官的首要条件。他心里憋的气全部撒在了日记本里,洋洋洒洒,眼看着快将第二本写完了。

但却有人乐见他的痛苦,并毫不掩饰。县令公孙仰就最爱看他的乐子,喜欢手里抓一把瓜子站在门后看杨飞白温和有礼地挡住姑娘们的柔情蜜意,转头在姑娘们看不见的地方吸气叹气。

这日公孙大人看完热闹,瞅着杨飞白将府门一关,仰天长叹,顿时忍不住了,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将一手的瓜子皮拍到地上:“怎么,姑娘的胭脂不好闻?”

杨飞白嘴角微抽:“大人,请您不要看戏了,不如继续处理刘二张三两家争牛的案子,如何?”

“不如何,本官瓜子吃得有点上火,舌板有点疼,要去看郎中……哎哎哎别拽着本官,快松手!你不是文人吗!怎么手劲这么大……”公孙仰的后领子被拽住,脚想往前走,但脖子不由得后仰,他使劲去拍杨飞白的手:“服了服了,沉鳞贤侄,快松开你表姑夫的后领子,要死了要死了……”

杨飞白把人拽到书桌前一把按住,将狼毫塞进公孙仰的手里:“好姑父,麻烦你体谅一下表侄,别把所有工作都扔给小辈。”

“你不也找了两个小娃帮你抄文书吗?有道是人多力量大,工作总是一层层外包出去才好做完……”公孙仰眼看着杨飞白威胁似的握住了自己保养良好的胡子,赶紧求饶:“我做我做!我现在做!我这可是保养了五年的美髯……”

杨飞白收回手,面带微笑:“姑父莫慌,侄儿当然知道您对胡子的爱惜之情,侄儿刚刚只是花了眼,将胡须看成了黑狼毫,请您莫怪。”公孙仰嘀嘀咕咕,嫌他在跟前坐着让自己心烦,打发他早点回家。

杨飞白看了看桌案一角小臂高的文书,出于礼节安慰了自己的上司:“公务是忙不完的,姑父您不要太拼,量力而行——虽然侄儿这么说,您也一定会在明天前看完这些公务的,对吧?”

“我其实也不会太勉强自己,贤侄放心!”公孙仰放下毛笔。

“姑姑好像已晓得姑父今日要彻夜奋战,”杨飞白摸了摸袖子,突然拿出一包平桥烧饼放在桌案空着的地方,“所以让小侄给您带了晚饭和宵夜——姑姑说,你放心工作,家里不用操心。”

公孙仰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纸包,心里清楚:若真的逃班回家,是要被认真严肃的媳妇打的。所以他慢吞吞地再一次把毛笔拿了起来。

杨飞白出衙门走了数十步,就到了家。大哥杨宿墨替他在衙门后购了一套小宅,一应家具、饰物、家居用品统统都是杨飞白喜欢的款式,甚至在小宅的庭院里为他栽了最爱的栀子树。

推开院门,入眼就是老栀子树开出的玉骨朵。杨飞□□神一振,深吸一口气,让馥郁的花香萦绕在鼻尖脑下。

管家闻声前来迎接,并告诉他一个消息:“家主和少家主来信了。”

杨飞白心里一动,问:“还有别的书信吗?”

管家摇摇头。

“怎么回事……”杨飞白想起自己的朋友们,他们可闲不住,但如今失联这么长时间,让他浑身不得劲。

管家递上两封信,又接过杨飞白手里的外长衫,才道:“江湖中人行踪漂泊不定,音信断断续续,个把月甚至几年不来信的都很常见。”

杨飞白皱起眉来:“我长歌门的同门也不曾给我寄信吗?据我所知,好些师弟师妹还在门内修行。”

管家笑笑:“这也是老黄历了,小少爷您离开师门一年有余所以不知,有些完成成年礼的弟子已经出门历练了。”

“成年礼?想我与师门的兄弟姊妹关系甚好,如今连成年礼都无一人邀请我吗?”杨飞白盯着管家看了一会儿,然而管家只是垂手侍立,并不言语。杨飞白心里叹口气,面上不显,左右草草环顾一圈,又看回管家,沉声道:“说好出来做个小吏历练一番,没想到练着练着,连以前的师门好友、武林至交都要断绝往来吗?”他哼笑一声:“云叔,你觉得合理吗?”

管家云叔沉默片刻道:“小少爷初次做官,虽然位小,但也需集中精力去应对,不好为外事打扰。”

杨飞白道:“虽然你是大哥的人,但你平心而论,大哥这么做合理吗?”

寂静弥漫在两人间,但杨飞白不想听答案了。反正等来的答案必然没意思极了。

他进了书房把门一关,过了一会儿,苦闷并带着些烦躁的琴音飘荡出来。

若杨飞白仔细查查黄历,回忆一下自己之前听闻的世家消息,想起扬州城叶相羽和他闲聊时说过的话,多半会想起有一个人的成年礼还没错过:再过二、三旬,叶家最宠爱的小公子叶相羽就要在钱塘宣告自己成年了。

时间上来得及,可杨飞白并未收到邀请函,因为杨家在吴县周围拦截了所有寄给杨飞白的信鸽,又拿出杨家的大面子,请各路英杰绕路——这是下了决心,彻底想要把杨飞白隔离在江湖外。等他淡了江湖梦,收了心思,再用朝中人脉把他调到别的地方为官。

杨家与其它三个世家有些不太一样,近来越发淡出江湖,虽然习武的弟子门人依旧不少,但入朝为官,为朝廷效力的人越来越多。这风气在嫡系一脉尤为明显——或者说这就是嫡系带动的结果。早在杨飞白祖父的时代,这个武林世家就慢慢有了这样的转变。

杨飞白明白,为什么选择朝廷就要远离江湖——朝廷忌讳“侠以武乱禁”,这话父兄不止提过一次。

总而言之,叶相羽亲笔写给杨二哥哥的邀请函并未送到本人手上——杨二哥哥连这个粘人的叶小弟要办礼的事都不知道——他也没有想到杨二会收不到这封邀请函。

此时,他正忙着自己的事——却并非成年礼。他最近静不下心来,虽然有收到哥哥姐姐的家信,但他心底总有隐隐的不安。

一月一封,每一封由大家合写,各有一段话。如今已收到四封,第五、第六封迟迟未到。

大姨娘身体一直不好,看着开朗健谈的人,实则最容易生病。自从东海的商会传来消息,说没有接到金鳞船,大姨娘的风寒之症就没有好过。三姨娘忙着照顾大姨娘,嘴上温柔地安慰着,总说“不要乱想,海路遥遥,只是消息滞后了”的话,却在某日晚上无意中被叶相羽看见,站在姐姐们空关的屋前悄声抹眼泪。

叶相羽没有从墙角走出来,第二天将由他保管的家信盒子塞给了三姨娘:“娘,您拿去保管吧。”

“哎,怎么?你这孩子不是最喜欢哥哥姐姐,日日都要读信的吗?”

“娘替我收着。”叶相羽露出开朗的笑容,“我这两天也没时间看,还要忙着打我的剑呢。”

三姨娘手掌摩挲过盒面,终于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你的剑,的确要重视。去忙吧。”

叶家子弟不仅习武,还修习锻剑。在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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