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明理堂的争吵持续到未时三刻,各位长老、家老、分家代表出门时都面露疲惫之色。柳四长老看了眼柳二长老从始至终空着的椅子,哼了一声:“二长老倒是好命,在长明观带发修行不管不问的,把事全扔给手下家老们了。”
三长老清了清嗓子:“咳咳嗯,老四,慎言。”
明理堂内已经吵够了,没人想再来一轮。所有人彼此拱手行礼,很快散去。
王家老回到自己的院落,拉上“散”字分家的代表柳散坤,关上房门,检查一番后,才对他道:“那钱世富简直是个蠢材!他根本不知道唐凛之的可怕,他根本不知道……”
柳散坤将他拉住,按在椅子上:“你冷静一点,唐凛之现在还用得着我们。”王家老摸索着自己的指腹——虽然已经用了半年的祛斑膏,但仍然能摸出一棱棱的伤痕。他再一次检查房间四周,确认周围没有人的气息靠近,才小声和柳散坤密语:“老钱恐怕是活不下去了。”
柳散坤微微低着头,用茶碗遮住自己的嘴型:“不知道,也许他会给出唐凛之要的东西,换自己一条命,就像我们……”
“他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唐凛之是手伸得太长,但是现在的柳家不能没有唐凛之,唐家去年冬天的援助支撑我们今年春天再开矿场,甚至还有富余,虽然他们要得也不少……如果现在翻脸,那蜀中的兵器单子怎么办?进川的贸易路线怎么办?”王家老磨擦着双手,“柳四也是个蠢货,将夺位的心思全放在脸上了。我不信钱世富做这个事他没有点头。”
柳散坤道:“唐凛之恐怕知道……”
“他好似什么都知道,见鬼,唐家的情报网怎么这么厉害。去年白龙口……都知道!”王家老狠狠一哆嗦,死死攥着手指,绞在一起。
与此同时,柳家老关起门来,冲着大屋正中的牌位磕头。牌位只有一排,全部姓柳,但名字并不在柳家族谱上。名字下方刻着兵器名,仔细辨别会发现这些人都是霸刀山庄的前辈。外人搞不明白,柳家的柳家老其实与世家柳氏同姓不同宗,乃是霸刀山庄外派而来的外族家老。柳家虽与霸刀山庄关系紧密,但近年来却有脱离霸刀,抢占资源,一家独大的心思。
柳家老磕完头,站起身朝左侧第二个牌位后摸了摸,摸到了一张纸片,他哀叹一声,小心翼翼抽出来看。
“利用宫中关系,散布消息:叶家勾结海贼,私吞贡品。”
落款是个形似“了”字的符号。柳家老将字条放在香盘里点燃烛火,烧成灰。
早知会被人拿捏当枪使,他就不该和王家老一起密谋雇唐门杀死柳奕。他再次拜了拜牌位,焦头烂额地去完成任务。
柳家的最终决定在第二天晚上就下来了,作为庞大的世家,其速度不可谓不快,其中不乏有人推波助澜。柳家决议,罚钱家老一人出价值二百贯的铁器、铁矿、铜矿、奴仆,最后再加上昂贵的水银、朱砂等炼器材料各一箱,赔偿给唐家。
至于唐凛之所说的“杀人偿命”,钱家老当晚将存活的七个黑衣人捆绑起来,押到了唐家人暂住的别院前。
柳似霏领队,将七个眼部蒙上黑巾的柳家子弟绑到唐家院子前,敲了几下门。门内立刻闪出一个劲瘦的姑娘,戴着半边可怖的面具。柳似霏记得,她是唐凛之的心腹。
交接在沉闷到窒息的气氛中飞快地完成。柳似霏一步三回头,他很想问问这个姑娘,唐家打算怎么处理这些人,但韩家老嘱咐他万不可多事。他见识过前日早晨,那血与火的样子,唐门人冷着脸给自己的同门撒上易燃的药品,一把火将遗体烧干,待火势熄灭,收集起骨灰,就算收尸了。没有眼泪,连更多一分的哀悼也没有。柳似霏深吸一口气,将厌恶——对自己的,对唐家的,对钱家老的……——压进心底。
唐四七见柳家人走远,踏前两步靠近地上跪着的七个人——他们被草草包扎,换好了柳家的衣服,却剥去了一切表明身份的东西,绑手、绑脚、遮眼、勒嘴。唐四七抽出匕首,比划了一下,然后对右侧墙角的阴影处道:“出来。”
影子动了动,柳散易跨了出来:“你要做什么?”
唐四七又转了转匕首:“割喉,放血,然后收拾干净。”
“你!”柳散易双眼都是血丝——他陪着唐家人从太原赶回来,却没有心思疗伤、补眠,焦灼的火舔着他的肺,让他无法闭眼。本来押送“犯人”的工作是交给他的——他和唐家人并肩作战过,也算有些情谊,考虑到向唐家人表示诚意,他的确是个很合适的人选——可他严词拒绝了。
唐四七沉默地看着他——也的确是看在并肩作战的份上,不然早就动手了——柳散易自嘲地想。他清了清浑浊地嗓子,艰难地说:“他们只是听命于钱家老……”
“所以不该他们付出代价?”唐四七沉声问道,“你觉得谁来付出代价?”
柳散易沉默了。
唐四七突然问:“该不会不是袭击我们的‘世’字分家的人,随便找了什么人给我们吧?”
“不!我们柳家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柳散易咬紧牙关,却见唐四七突然翘了翘嘴角,似乎笑了一下:“也是,不然你不会走出来求情。”
“我不懂你为什么求情。比如这个人,”唐四七用匕首抬起了中间那个绷带渗血的柳家人,“他当时都要杀死你了,你也几乎能杀死他。现在我给他一刀痛快的,为什么你要阻止我?”
“世新只是奉命行事……”
“我也只是奉命行事。”唐四七注视着他的眼睛,“或者,你说,谁来付出代价?”
柳散易咬紧了腮帮。
“你说,是谁,躲在流血流汗的汉子们身后,不用为自己的失败负责?谁,把这些效忠自己的柳家人卖给了唐家人,推卸了自己的责任?谁,在实施错误的决策时,将你的亲友当成了弃子?”唐四七的声音轻轻的,却如铅块一般几乎要砸穿柳散易的耳膜。
“是……”柳散易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他的眼珠颤抖着,终究偏向了家老们的深深大院。
地上的柳世新本来应该被迷晕过去,这时却挣扎起来,脖子立刻被匕首划开了一道口子,暗沉的血珠一颗颗滚下来。
唐四七收回匕首道:“可惜啊,他们听见了。如果他们活下来,就会告诉上面的人:你对唐家人说,要上面的人偿命。”
“我什么都没说!”柳散易额头上的青筋崩出,扑到柳世新身后赶紧去捂他的脖子。
“有什么差别呢。”唐四七看向唐家院落的门内,抿了抿唇,“你现在有股怒火,对我们,也对钱家老这样糟糕的上司——我其实不明白,你们柳家人为什么会听任一些外姓人的指挥,就因为你们有剪不断的血缘关系吗?”
柳世新挣扎着,血越淌越多,柳散易焦急抬头求她:“你救救他,我以后,以后……”
“我救不了他,柳家要他死。”唐四七看着柳世新渐渐费力的动作,“只要这该死的世家还存在着,你总有一天也会这样死掉。”
柳世新最终停下了挣扎,身体变沉的瞬间带着柳散易摔倒在地上,压得他喘不上气来,胸口的伤口又裂开了,内外伤嚣张地疼,他觉得自己快要呕出血来。
唐四七脚步腾挪走了一个来回,飞快地将另外六人统统割喉。
他救不下任何人,柳散易想。他急火攻心,躯体倒地的声音震得他昏了过去。
数个唐家人走出门来,拖走地上的尸体。唐四七把柳散易架到对面房子的屋檐下,靠坐好。回到门边,与唐凛之打了个照面。
“首领……”
“你想争取柳散易?”
“……属下失败了。”
“无所谓。”唐凛之靠在门扉上,仰头望向远处怪爪似的树枝,那冷月藏在树桠后看不分明,却依旧让人知道什么是不胜寒。这条路,如果柳奕还在,他也不会冒险去走,胜算太小,要算计的太多,孤家寡人的路,注定不会长久。只是柳奕不在了,他只能走这条路,才有些微“可以暂且活着”的价值。
他不会有真正的盟友的,只能靠威逼利诱拉拢一些可用的力量。目前他还必须准备很多东西。就在刚刚,属下告诉他,东海上藏匿起来的叶家金鳞船被意外提前发现了,万幸由于路途遥远,叶家本家暂时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他斟酌利弊:好在按计划,叶家私吞贡品的传言已经布置下去,会先一步传开。
唐凛之叫来擅长情报操纵的唐八五:“需要你亲自去一趟江南,阻挠叶家拿到确切信息,拖延一个月即可。如果拖不住,就阻挠叶家人找到这艘船,也是从今日算起一个月。”
唐八五道:“我走后没有人在您身边管理情报了……”
唐凛之道:“我自有安排。你把必要印信给我。”
唐八五迅速与唐凛之交接,领命而去。
但其实并没有多余人手管理情报了。唐凛之得亲身上阵。他知道自己一向可以做得很好。
唐凛之回屋就着手将唐八五还未完成的工作整理出来。他看见了更多关于叶家和杨家的情报。
杨飞白在吴县任县尉半年有余,杨家人为了让他安心为官,避免他与江湖人接触,让长歌门人勿要到吴县。还有那杂七杂八的武林人士,也派人在县镇外领路,绕开吴县。
而叶家,除了在加紧找金鳞船,还有件大事:叶家家主最小的孩子叶相羽将要在一个月后行冠礼。此时请柬已陆续送到江湖中各大门派、世家手中。唐凛之算了算,其实叶相羽还差一年才满二十。这冠礼恐怕是他吵着闹着才提前办的。
唐凛之在十八岁的最后期限里完成了唐家给的出师任务,就算成年了。没有新武器,没有长辈赐字。于他来说,成年意味着从此正式开始刀尖舔血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值得欣喜的。生日那天,只有柳奕寄来的贺礼陪在他的枕侧。
叶相羽只比自己小半岁。唐凛之想起那张总是看着比同龄人青涩些的脸,印象里总有不少人围绕着他,与自己截然不同,仿佛有温暖的阳光勾勒出他的轮廓——他也确实得到了不少宠爱。
叶相羽是被爱着长大的,唐凛之第一眼看到他时就知道了。他看向书架上整理好的报告,想起里面的数字:叶相羽的二姐、三姐、四哥、五哥、三堂兄、七堂姐……那些人是叶相羽的至亲,唐凛之也曾在四大家聚会上见过其中的一些人。叶家对此次出航予以众望,同辈中除了叶相羽那位在中原地区出差的亲大哥,以及几个因各种原因不能同去的五服以内的兄弟姐妹,叶家本家能去的人都去了。从船上所携带的财宝也可看出叶家想与东海各家结交往来的恳切心思。又有谁能想到,从不与人交恶的叶家,人人身负武功的叶家人,雇了最好的船员、船长,开着最新最快的大船的叶家,会遭逢如此大难?
唐凛之收回目光,又一次回到了面前的请报上,眼神扫过了叶相羽的名字。他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会是怎样的神情呢?他会有怎样的改变?
他不再是个被爱着的小孩了。孩子被迫长大。复仇强制开始。唐凛之愿意说一句对不起,可他有必须这么做的原因。
叶家这样的世家的确让人艳羡,但世家这样的庞然大物,总有一天会超出人的控制范围——要么吞噬里面的人,要么闷死里面的人。他还记得自己和柳奕曾经谈论过这样的话题,柳奕笑着弹了下他的脑门:“你的脑瓜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有趣的想法——就是有些危险,你只跟我说就好了。”
是挺危险的。若要改变,所有的大世家都不能幸免——只有彻底的变革,才会有效。
唐凛之又翻回到杨飞白的情报。他清楚杨飞白向往什么,也许有机会可以拉拢看看。或许他会对颠覆杨家有兴趣。
而此时的杨飞白,正一手挎着一篮鸡蛋,胳膊下夹着一只老母鸡,另一手扶着一个七旬老太,带她走过吴县最热闹的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