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让我觉得陌生。我记得她以前喝酒的时候会带一点微笑，我看到如此。以前她和我一起喝酒的时候我会看到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那样轻轻的微笑配合泛红的双颊很好看。但现在这种笑容却看不到。双颊也并未泛红，这倒很正常，毕竟她才喝了一小碗，两中碗，一大碗，这点酒还不至于让她醉。她酒量可是很好的，和我一起喝酒的时候那种烧酒她能喝掉半瓶。我们以前喝过几次酒来着？应该是两次，第一次是我去船上找她的时候，第二次就是不久前的中秋节。两次都是烧酒呢。
曲秋茗在这时打电话来了，每日例行的报平安。我在心里对她说现在不方便接听，等会回她。挂掉电话之后，我的思路转回，继续关注婚礼。这三次三碗一共九碗酒过后，两位新人就是正式在神明之前结为夫妻，神官手拿着节穗在跪坐的两人头顶分别绕了几圈，为他们的未来祝福，念了一段很长的祝福词，内容也大多数与神明有关系。
之后，俊秀拿出了那一份一直放在衣衫中的稿子，开始发言，作为这场仪式最后的收尾。他很详细地说了他和王红叶相识的经过。他说的自然比一开始神官介绍的要详细很多。在很小的时候，在平户，两个家庭常有联系，王红叶的父亲，那位在我们那里很出名的海商，和泷川家经常有所往来。我想那所谓的往来大概就是买卖一些外来的珍奇货物，比如珠宝、首饰、时鲜、古玩之类，买卖久了，自然也彼此熟络起来。他在少年时便见到了王红叶，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的两人还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初次见面是在泷川家中，那时王红叶跟随她的父亲来府上送货走访。大人们闲聊，他的兄长陪同一起。王红叶在院子里看着帮工们卸货。而他刚刚结束今日的功课，散步到院中，手捧着一本诗集，默背着其中的一首诗。俊秀说他记得那是一个秋天，院中栽种的枫树正是满树鲜红的光景。树下，他看到那名少女在拨弄算盘。很专心，和他背诗一样专心。他记得枫叶飘落在少女肩头，而少女漫不经心地抬手将其扫落。然后，他走上前，凭借记忆将那新学的诗念诵出来，一字不错。然后少女抬起头，看到他，对他礼貌地打一声招呼。这样的初次见面可真不错，很浪漫，很单纯，也很美好。
然后，就是顺理成章的渐渐熟络，相恋这样的过程，其中穿插着交往细节，许多情话，许多诗歌。俊秀还提到了他兄长的那次外出远行，杳无音信，对那我可是非常熟悉，我现在正坐在这个位置上代替这个亲人参加婚礼。在认定其人已遭逢不测，衣冠冢落成之后，泷川一家搬到了京城，而王红叶还留在平户她自己的家中。两人之间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分别，但是分别并未令已经萌生的情愫断绝，反而因彼此思念而更加牢固。所以终于在某一次书信往来之后，约定了婚姻。所以最后到了今天，正式在神明之前立下牢不可破的誓言，结为夫妻。
在俊秀发言的最后，他念了一首诗，那是关于他和王红叶初次见面的。不是他当时背诵那首，是
他自己后来写的俳句。大家都知道内容，所以我就不再说了。
啊？当时正文中只写了日语，翻译是放在作话里面的？那还是再复制粘贴一遍吧：
观红叶缤纷，君之笑容记心间，自此难忘怀。
不押韵。不过，毕竟是少年时书写的文字，会有些青涩也很正常，是吧。至少从情感表达上来看这首诗还是很让我感动的。不知她当时笑起来的模样是怎样的？和现在有时看到的一样吗？或许不会一样吧。经历了那么多，成长了那么多之后，笑也是会改变的，会变得复杂，变得深沉，不似过去那般简单，我想。
重新说回现在。
再来个诗翻？有完没完？
忆及故秋落红景，悦容初见铭刻心。
满意了？
现在还是继续听我絮叨现在的事情吧。
现在，在婚礼的现场，她根本没笑，直到俊秀念完那首俳句，她依然面无表情，目光平视前方，端正地坐在一旁，仿佛被提起的那个过去的少女是另外一个人，和她毫无关系。她向身边人轻轻点头，说她也始终记得过去的一切。说得就像她说昨天早上吃了碗炸酱面一样平常。我相信她确实记得，只不过记得的只是时间地点人物，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而已。
然后，俊秀问她，是否愿意在未来与他携手共进，共同面对今后的困难与挫折，共同分享今后的幸福与喜悦？
我听到王红叶说愿意。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答案。不是因为那个原因。是因为没有人告诉过她俊秀的事情。这是不对的，她应该要在作出承诺之前知晓这一段婚姻可能存在的风险，应该要有人提醒她，告知她才对。知情、安全、平等。这不是感情交往必要的前提吗？想到这，我有点想说些什么。在那个现场，在一切看似和睦的氛围中，想说些什么破坏这种虚假的和谐。作为知情者，我应该有义务去提醒她才对。不过最后我还是什么都没说，保持安静，默默地看着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今天我是作为客人出现在此的。特别的客人，但还是客人。
嗯，或许确实也有些因为那个原因吧。
最好别多想了，继续按原计划什么都不做。
神官让我们再一次在神明面前祷告，给予两位已经成婚的新人祝福。这一次小枝夫人也低头默念了起来，只是念的时候双手按在身前。应该是在按着藏在衣服下的那个十字架。总之也是在向神祈愿。
我也低头，但没有许愿，更不会祝福，只是还是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跟着做同样的动作。反正就是再打一声招呼呗，向这位完全不认识的陌生神明。祂对我来说陌生，我也对祂来说同样陌生。所以还是别许愿了吧，毕竟作为一个暂留此地的外来人，我很快就要走了也没什么机会去还愿，我可不想亏欠什么。希望能有机会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阻止俊秀的那个计划吧，现在我也就这一个希望。不过这事还得我自己来做，虽然我直到现在啥都没做，行吧。
最后的集体祷告之后，今天这在神明前的婚礼就算是最终结束了。两位新人向神明致敬，向神官致敬，向到来的宾客鞠躬答谢。巫女指引着客人们依次离开神堂，在神堂外站着泷川家里的管家先生，他对早上来的客人们说请大家中午至宅邸赴宴。我也没有离开，因为我和叔叔阿姨在一起，作为特别的客人还在继续扮演家属的角色，我们还有小枝夫人也要目送其他客人出去。最后的最后，我们也离开神堂。叔叔阿姨和神官说了会话，然后我们乘上来时的马车原路返回。哦，王红叶和俊秀没有坐原来的车，他们单独坐那第三辆空车回去，现在他们已经结婚了。
路上假装睡觉，我给曲秋茗回了电。她又对我讲了一遍今晚她的安排。和我无关的事，暂时不需要我做什么，只是告知而已。另外，她联系上那边了，也只是告知而已，那边没说什么。看来她们都取得了一定进展，还是，就我现在在无所事事，行吧。
马车到泷川家了，我们下车进屋。家中还在准备中午的宴席。王红叶和俊秀也去各自的房间，也要为中午的宴席做准备，今天还是很忙碌的。叔叔阿姨在四处看顾料理。荣觉院阿姨让我先去客房休息一会，等时候差不多了再叫我出来吃饭。我不是很累，便自己在四处走一走，看一看中午的现场。
中午的宴席安排在正堂。正堂很大，很宽敞。面对正门是主座，一共有五个座，正堂中间留出一片空，两边分别排上一列案台，台上已经放置了碗筷，已经上了一些开胃冷盘，酒也已经备好。客人们是席地而坐的，地上铺了软垫，还放置了供倚靠的矮扶手，左右两列一共有三十个席位。正堂两侧是厢房，现在隔在其中的纸板门都取下来了，显得室内很大。厢房内也布置了桌台，台上同样放着碗筷，同样放了冷盘，还有酒。大致数一下，一共能坐将近六十人。看来今天中午人还是很多的。比早上去神社的人要多。应该会见到一些没见过的人。正堂三面朝外的门扉全部敞开，所以室内不点灯也很明亮，今天天气很好，秋天的好天气。
一切都布置得差不多了，叔叔阿姨站在大门外迎接客人。从大门走进来需要经过一个小门厅，在那儿是收礼金的地方。此时已经有几人先到，他们和站在门口的主人打招呼，然后经过门厅，在那儿递上礼金，有的还带了其他礼品也都留在那里，然后他们在一张名册上签字再向里走。我想起来我还没签名呢，于是也走过去补签，当然我也准备了我的礼金，两枚金币，装在信封里。虽然说起来这个钱本来也是俊秀给的，自从来了这里之后我是一直都在白吃白住，花他的钱，还有王红叶的钱。不过王红叶的钱我用起来心安理得，毕竟当初也是她害得我身无分文。
交完礼金之后，我站在叔叔阿姨身边，借口说站那看一看，实际在观察来客。来的人的确有早上没见过的，但是听收礼金的仆人报名字问候，都也只是一些普通人。那个伊东家老的名字这次倒是确实听到了，但只是一个人过来送礼而已，本人并没有来。那么他应该还在难波，不知道曲秋茗会不会遇上他。应该不会，她说过目前要避开这个幕后主使。
我还想继续看一看，看看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发现，虽然我心里也并不抱有太大希望。道场里的同门很快也到了。米户把我抓过去又说了一些有的没的。我真的有点烦他了。他问我中午要不要和他们坐一起喝酒？我说我大概还是坐荣觉院阿姨边上。他说那就算了。他先进正堂坐去，我还留在外面继续看了一会，直到荣觉院阿姨让我也先到里面去坐会，我才离开。坐的位置果然是坐在阿姨边上，和早上一样。也和早上一样的是，依然一无所获，想想也很自然，就算关于那个计划有什么要谋划的，有什么要见面的，也不会选择在今天这个人多的场合进行，不会在俊秀忙着婚礼的时候去特意找他，以免引起像我这样的人注意。走之前我看到俊秀的同事们也来了。似乎中午来的很多人都是男方那一边的，女方那边除了早上见到的之外没新的人，并且还有一些早上来了现在也没来。
进正堂，看着正对面那六个空空的位置，我当然不好往上坐啦，先到道场同门那里和他们聊了一会天，他们坐在厢房那里。大家基本在说婚礼的事情，早上到神社的事情，还有俊秀的事情。我在一边听着，心不在焉。不过永见掌门后来说起了泷川吉明，斋院司。然后问到我和他有关的事情了。我也就只能大概说了一点，然后听永见掌门和几个年纪较长看起来和泷川吉明认识的同门在说那些往事。那些事我倒是不知道，是更多关于他的事。我还是在一边听着，但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毕竟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现在想起来，那个形象已经有些淡忘。回想更多想到的是俊秀的脸。
很快，原本空阔的正堂渐渐坐了许多人。我注意到在正对门的主座两边，靠墙一溜，此时已分别坐了一排乐师，手中分别拿着乐器，长笛、三线、响板……中午还请了乐行的人来呢。此时乐师们已经在演奏了，在演一首很轻松的音乐暖场。
很快，叔叔阿姨也回来了，坐到了正对门的主座上，然后招呼我也坐过去。我和同门道声别过去了，坐在最边上。看着对面很多人，心理压力感觉还是挺大的。如我先前判断的那样，女方那里来的人不是很多，厢房还空着几个席位，男方家那一边几乎坐满。我听见嘈杂的喧闹声，是客人们互相在闲聊，吵吵嚷嚷的，混杂在背后传来的音乐声中听不清内容，厢房那有几桌已经在喝酒了，这还没到开席时间。荣觉院夫人吩咐一位仆人去找俊秀和王红叶，还有小枝夫人来这里。他们也很快来了。俊秀还是早上的那一身黑衣装束，王红叶却新换了件衣服，橘红色的礼服，头发和妆容也重新打理了一次。她的表情还是和早晨一样，面无表情的平静。
大家都坐定了，管家进来对泷川叔叔说辰时已到。泷川叔叔作为主人家站起来，用他很低沉但中气很足的声音示意客人们注意。大家都安静下来，音乐声也暂停。然后泷川叔叔说了一些开场白，感谢大家今日百忙之中光顾添福之类的客套话，然后又介绍了一下俊秀和王红叶，其中讲自己儿子的内容比较多，最后祝今天中午到来的宾客享用满足。泷川叔叔端着酒碟，示意在座的客人们一同举碟，共祝这对夫妇新婚幸福。
大家一起喝了第一碟开场酒。然后音乐继续，此时换了一首新曲子，很喜庆的曲子。管家招呼仆人们上菜，我也感觉有点饿了。中午的菜很丰盛，肉菜还是很多的。我吃了两块烧肉，然后听见荣觉院阿姨叫我，两家人一起共饮一碟。我也还是同样的被包括在家人之中了。酒是清酒，喝起来带着凉丝丝的甜味，很淡也很好喝。我坐在最边上的位置，举起酒碟，做出微笑的表情看向俊秀和王红叶。俊秀脸上也带着微笑，但笑得有几分勉强，眼神中依然满满透着思绪。王红叶则是连笑都没笑，她避开了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