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醒听这话一愣。但是齐有活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叮嘱:“说话算话,折本的事情我来做——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事实真相你得告诉我。”
谢醒感激地拍拍这位老朋友的肩膀,保证等自己问清楚了就和盘托出。紧接着便匆匆赶回了含枢杻。含枢杻和静泉阁相隔甚远,路上花了一点时间。等到达了含枢杻,夜深了,走的时候才升起的星星来到了天空的正中。谢醒立刻找到了和檀峤各执一端的那一颗。
枢纽落在地上,嗡鸣尚未熄灭,谢醒透过灵力窗,凝望这颗星。尘埃依然在周围移动,但却不再牵引着谁,而是团成一盘,萦绕在星子周围,显得柔和淡雅。四方学堂铁荷花的钥匙正是星宿,谢醒对星子十分熟悉,这一颗常年能见到,并不耀眼,但是胜在恒久,像是一个港湾。
檀峤早就被送回来了,正百无聊赖地歪在蒲团上。他身上还是从下届带上来的那青白色的衣裳,这身衣服是典型“四方学堂特色”的衣裳,十分宽大朴实。但是或许是那巴掌宽的腰带系得很妥帖的缘故,衣裳在檀峤身上竟然展现出一种介乎干练和书卷气之间的感觉。
他显然没发现谢醒已经回来了,一直胳膊肘撑在小桌上,全身的重量压在胳膊上,身体像是没骨头,松散地摊在桌边。但是这随意的动作却不似他人那么猥琐,檀峤的头颈上扬,和脊背共同形成一个优雅的弧度。一个人能摆出这种姿势,说明他常年操练这种没正形的坐姿,并产生了自己的风格。
谢醒笑了:此人估计在大青山没少偷懒。
谢醒咳嗽一声,檀峤回头。似乎是走神久了,没有瞬间切换回正常的状态,檀峤和谢醒对视的一瞬间露出了和平时完全不同的模样:虽然无言,但是并不是谨慎的沉默,而是迷离的冷漠。那双黑眼睛像是被烟雾灌满了,反射不出一丝光,把人拽进去。
谢醒愣住了,他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双眼睛。
但是檀峤的神情很快切换到了正常状态,将坐姿调整为一个不是很标准的“正襟危坐”。谢醒走到他旁边坐下,看着桌上冰冷的茶,叹气道:“竟然没喝完一杯茶。”
檀峤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
谢醒:“如果你不喜欢别人提问,不如自己和盘托出。”
檀峤方才在等待中已经将准备说的话想了几轮,但是话到嘴边,却有些说不出口了。他觉得如果这世界上他有一个人不想欺骗,那么这个人就是谢醒。
见檀峤迟疑,谢醒也不催促,将冷茶水泼掉,重新泡茶。他的动作慢悠悠的,只发出很小的声音,让人产生出一种情绪被照顾的感觉,或者是错觉。
檀峤:“那么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谢醒手上的动作慢了一拍,他点头。
檀峤问:“你给我的龙川甲,你从何得来?”
“我说过,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给的。”
“很重要”三个字在檀峤心中激起涟漪,他追问:“再详细一点,怎么重要?”话出口,檀峤意识到自己可能即将收获一个“关你什么事”。
但是意料之外的,谢醒回答道:“这个人让我看到死亡的样子,他救了我。如果可以,我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但是很可惜,没机会了。”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檀峤尽力在他脸上寻找情感的蛛丝马迹,却也失败了。于是不可避免地,他问:“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谢醒终于抬起眼看檀峤:“这只有龙川知道。”
肩膀上的龙川发热,檀峤有点恼火于谢醒的故弄玄虚。但是他为什么这样呢?谢醒怎么评价他有什么关系?他人的评价对四扇门主人来说,不都是浮云么?
檀峤:“你是玉君的孩子么?”
这就是大家喜闻乐见的八卦了。小谢大人年纪轻轻就堪当重任,在神京只有昼统有这份殊荣,而昼统恰好是玉君的孩子。
如果说这些都是空洞的推理,那么至少玉君对谢醒的关注骗不了人。所以,玉君和谢醒的关系一直成谜。对于檀峤这个问题,谢醒只当是少年好奇心旺盛,道:“我是玉君捡回来的,当作半子。你或许听到了什么疯狂的传言,但我劝你不要相信。”
檀峤:“玉君是如何捡到你的?”难不成一夕山崩溃,神京之主来顺道来捡孩子?
神京人的好奇一般都是浅尝辄止,没人追究这段往事。檀峤也是第一个将这个问题明白地问出来的人。谢醒顿了顿,神情有点恍惚。
回忆追来。
风云雷电,统统看不到,坍塌崩溃,也感觉不到。唯一能觉察的,就是大地在晃动,像是随时准备裂开一条缝,将他吞进去。包裹着他的保护罩十分贴心,将声音全部隔绝,刺眼的白光让小孩什么也看不见,甚至不需要捂住眼睛。但他还是缩成一团,像是惊慌失措的小兽。
像是过了一辈子的时间,震动停止,白光熄灭,外面的声音渗透进来。
烟尘四起,遮天蔽日,像是火山没日没夜的喷发刚刚告一段落。地上湿漉漉的,树叶上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冰冷的如同北冥的寒冰。鸟鸣虫鸣皆无,天地间只有烟雾诉说着方才的大变故。
山峦模糊,风息寂静。
脚步声,穿过碎石块的脚步声。小孩捂住嘴不让自己尖叫,但是颤抖带动树丛发出的声音已经暴露了他。一个高大的身影像是鬼魅一般出现在面前,白衣如玉,佩玉如水,高冠如云,面目如画。
玉君。
玉君问了类似于“为什么没受伤”“活人怎么能来一夕山”之类的问题,但是谢醒的回答高度统一:“不知道”。
他什么也不知道,被炸飞了,命大没死。谢醒虽然年纪小,但是却明白,自己身处在一件了不得的事情的核心,他不想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人说太多,即便这个人看上去慈眉善目,甚至堪称英俊。
谢醒哆哆嗦嗦地,却坚定无比地说谎了。这就是小孩子的神奇,他们会对一些东西那么害怕,但却对另一些东西充满了勇气。
玉君将他带回了神京。长大之后想想,谢醒理解玉君的决定:作为劫后余生的唯一人,谢醒应该被重点关注,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或者是玉君展现自己的仁慈,或者是期盼谢醒成为神京的“福星”。
听了谢醒的故事,檀峤皱眉:这孩子能记住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但是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不清楚。尽管他自己也不明白,弄清楚这些能如何。或许只是,希望知道谢醒这些年究竟过得如何吧!
“那......”檀峤斟酌自己的措辞,像是试图和孩子沟通,但是却怕孩子厌烦的父母:“玉君对你如何?”
谢醒回避了这个问题,这是檀峤意料之中的。但是意料到不代表他不介意,平心而论,他真希望谢醒能如实说来,如果玉君对他不好,檀峤会更觉得对不起这个孩子。
短暂的回忆让谢醒软弱,给了檀峤问问题的机会,但是等谢醒缓过神,机会消失了。谢醒笑道:“你真冒昧啊,怎么这么没礼貌?”
檀峤闭嘴了,但是听谢醒的语气不像是责怪,反而带着调侃和戏谑。他应该没有被冒犯。
谢醒道:“现在总该我了吧?第一个问题,怎么把那孩子从草人中拽出来的?”
“用灵力拽。”檀峤的回答简直不要太简单。
“灵力从何而来?”
“正是从龙川甲中来。”
“你能熟练使用龙川甲了?”谢醒挺惊讶,当时他为了弄明白这东西的使用方式,差点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还特地去静泉阁检查了自己的三山,顺便交了棒槌脑袋的朋友名叫齐有活。
檀峤不以为意地点头:“没什么难的,它挺主动的,我就是心诚则灵。”
谢醒无语,这岂不是说自己心不诚?
“第二个问题,你怎么知道这样救人的?静泉阁的大夫试了很久,都没找到方法。”
“那是他们太保守了,听说他们用装了灵力轨的刀具切开草人的肚子,都走到这一步了,为什么不直接用灵力深挖下去?那样说不定问题早就解决了。”
那不符合静泉阁治疗患者的流程,谢醒心想,但他没这么说,而是道:“你当时也陷进去了,但你是怎么出来的?”
檀峤这次沉默的时间比较长。“草人确实能将人吸进去,我在里面看到的场景和你所讲述的如出一辙。但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我一定要回来,所以我就对龙川说,带我回去,它就照做了,草人爆炸,山涛也被救回来了。”
谢醒进行了总结提炼,明白了檀峤的意思:他完全就是撞大运,如果非要有人解释这事情是如何做成的,这个人应该是谢醒而不是檀峤,因为龙川甲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而龙川甲的所有者正是谢醒。
这下轮到谢醒沉默了。
但是事情还没完。谢醒问:“你今晚早些时候来找我,说草人和神灵雪有关系,或许从这条线索能找到破解的方式,你从中找到了什么?”
“这是我从和林莽对答中的推断。如果神京需要一个解释,你可以说林莽用神灵雪制造了草人,用灵力对冲就是解药。如果神京不需要解释,你自然什么也不用说。”
檀峤忽然想起昼统对自己得一番盘问,脸色微微阴沉:“我回来之前,大殿下对我好一番审问,想从我这里知道一种叫做‘通法针’得东西在山谷中是否出现过,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也没说。”
说完,檀峤暗暗观察谢醒的脸色,后者垂眸思考了片刻,神色不动,笑道:“大殿下这边你不必担心,他不会再拿你是问了,玉君也会得到我和齐有活的解释,你放心就是了。但有一件事,你须得清楚......”
檀峤摆手:“明白,我救人的事情不能声张,最后大家得到的结果大概是:静泉阁研究出了治疗的方法,解救了学生。没关系,我也不是争抢功劳来了,是谁做的都无所谓,只要人就出来就好。但之后如果还能发现学生,也带来让我治疗吧。”
谢醒神色复杂地看着檀峤,他只知道这个年轻人对名利没什么欲望,但现在才发现,他的无欲无求是生长在什么都明白的基础上的。谢醒甚至有种感觉,神京这些复杂的东西,檀峤了解的不少,但却将其视为笑话。
檀峤看见谢醒的脸色,奇怪道:“怎么了?我出去肯定不乱说,大人放心吧。如果信不过我,我可以发个誓......”
这句话将谢醒拉回了现实,某种精明的“买卖精神”冒头,谢醒神情严肃,道:“事关重大,我们不能轻易相信你。”
檀峤摊手:“那么我该如何取信于你们?总不至于将我关进贞魂狱。”
谢醒抑制住笑容,继续胡编乱造:“为了让你守口如瓶,我倒是有个好办法。如果你能留在含枢杻,我们就相信你。”
檀峤反映了半天才明白谢醒什么意思。这位谢醒公充分抓住了“赶早不如赶巧”的内涵,在昼统挑人的时候一声不吭,现在却抓住机会逼檀峤加入含枢杻。
对此,檀峤还真有一些看法:之前他总觉得自己和世间万事绝缘,不知道去向何方,应当为了什么努力,加入赤熛怒完全是因为无事可做。但是现在,他知道了曾经他用龙川护住的孩子就是谢醒,后者身上还有很多事情他没搞明白,留在含枢杻是不错的选择。
此外,林莽的发现让往事泛起残渣,檀峤想知道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想要了解这些,只有谢醒不会阻碍他,甚至可能帮助他。
但是他毕竟是赤熛怒的学生......
檀峤道:“经坛之后赤熛怒就要考试了,我在静泉阁住了太长时间,什么也没学会。如果你能保证他们会因为我太差而把我赶走的话,我可以来含枢杻。”
谢醒笑了:“你们现在只是在赤熛怒训练,并不会立刻加入赤熛怒,考试之后,你们会重新返回大青山学习。但是我需要的是,你立刻加入含枢杻,不要再回到大青山。你当然需要参加赤熛怒的考试,但是在考试结束之后,你就是含枢杻的人了。”
檀峤被谢醒公大胆的想法惊呆了:“大青山规定,任何没有结束学习的学子不能离开。”
谢醒一哂:“他们是好心,不想让你们被种种杂碎的事情打断了学习。但是我让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打断你的学习,而是为了精进你的学习。你不是来做神官,而是来学习。三界之中,除了四方学堂,神京自己也是有学堂的,五部的神官可以自行收徒弟,你就是我收的第一个弟子。”
檀峤被这突如其来的徒弟身份砸蒙了,他短暂地复盘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明白是什么优秀的事迹让谢醒公看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