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忻澜修的是剑道,他二十一岁这一年在万剑宗拔了一把普通的灵剑,这把剑就成了他的本命剑。
从二十一岁到二十八岁这七年里,蒲忻澜磕磕绊绊炼得了半副仙骨,这个速度中规中矩,不算快也算不上慢,当然肯定比不得那些天资卓绝的修仙奇才。
不过蒲忻澜并不在意这些,他一直在等喻逍漓出关,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在此之前他需要再见喻逍漓一面。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七年,这小子离开他的年头已经长过他们相依为命的年头了,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其自然,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受。
七年后再见到喻逍漓,蒲忻澜差点没认出来他。
喻逍漓自小就长得好看,少年时眉眼还很柔和,虽然认不得几个大字但身上一股子书卷气,如今五官长开了,眉眼也深邃起来,凝神注目时莫名显得几分深情。
“天爷,你怎么长这么高?”虽然先被喻逍漓英俊的相貌震惊了一瞬,蒲忻澜还是发出了这一句感叹。
蒲忻澜并不矮,身边的同门没几个比他高的,但喻逍漓比他还要高半个头。
喻逍漓走上前,一把抱住了蒲忻澜,他笑着道:“哥,我比你高了,日后我保护你。”
蒲忻澜别扭地推开喻逍漓,道:“我功夫也不差,用不着你保护。”
“这个给你。”蒲忻澜递给喻逍漓一个乾坤袋。
喻逍漓接过来要打开,被蒲忻澜按住了手:“这是这七年给你的生辰礼,你回去再看。”
“每年都有吗?”喻逍漓不由得问。
“自然,哪一年少过你,就算你闭关也要记得你长几岁了不是?”蒲忻澜抬起眼睛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意,“年年今年几岁了?”
喻逍漓当真愣了一下,而后道:“二十有四。”
蒲忻澜抬起手摸了摸喻逍漓的头,道:“看来还没傻,走吧,陪哥喝两杯去。”
“我闭关前酿了几坛寒潭香,哥要喝吗?”
“成呀。”
蒲忻澜知道自己三杯倒,便没喝太多酒,倒是喻逍漓心里高兴喝了不少,最后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蒲忻澜把喻逍漓安顿好,又把屋子收拾干净,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连夜御剑赶往了永安镇,这一段他曾经蹒跚了四年的路,如今两个时辰就走完了,落地的时候,天还没亮。
他早就查到那一群害他家破人亡的强盗定居在了永安镇,只不过念着喻逍漓,一直没有动手,放他们多快活了些时日。
趁着夜深人静,蒲忻澜用仙法将那些人转移到了一片杂草丛生的废墟上,这里是他曾经的家。
他带着喻年仓皇逃走的那一天,这群惨无人道的强盗洗劫了蒲家村,然后一把火烧了大半个村子,如今蒲家村虽不至于荒无人烟,却也没有几个人了。
在这里将这群贼人正法,最合适不过。
蒲忻澜没有手软,他用从仙山学来的剑术斩杀了这些恶贯满盈的强盗,只是这样,他恐怕再也不能回仙山了。
他破了仙界戒规,也破了自己的道心,这无关对错,他也不认为自己有错,但灵剑终究不能取凡人的性命,他自入门之日便受了戒,十三年来所有的训诫教诲他都谨记于心并深以为然,可正因如此,他才会在破戒之时感到诸多痛苦。
或许不必如此,但道心惟微,没有人教他应该怎么做。
喻逍漓找到他的时候,东方既白,他满身血污地跪在爹娘的坟前。
“哥……那些人……”喻逍漓走到蒲忻澜的身边,也跪了下去,“是你杀的?”
蒲忻澜平静地道:“我杀的。”
喻逍漓扯住了蒲忻澜的一边袖子,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蒲忻澜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怎么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是我哥。”喻逍漓的心口剧烈起伏着,他很难受。
蒲忻澜转头看向喻逍漓,他的眼神很温柔,也有些释然:“十七年前从我踏进那道门槛起,我没有一天不活在仇恨里,所以这仇我必须报,不计后果。”
喻逍漓不解地看着蒲忻澜,他从没有听蒲忻澜提过报仇的事情,也从来不知道蒲忻澜心里装着这样深的念头,他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的阿素哥哥。
“逍漓,我破戒了,我不能回去了。”蒲忻澜的声音染上了几分落寞。
沉默了好半晌,喻逍漓才颤着声道:“那我呢……你不要我了吗?”
他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你说过不会不要我的……阿素哥哥……”
他这几句话说的蒲忻澜心一抽一抽地疼,他以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一切,不曾想到头来还是轻而易举地被喻逍漓绊住了心,这是他养大的人啊,他怎么舍得不要呢。
“都多大的人了,别整天哭哭啼啼的,还当自己是小孩呢,”蒲忻澜抬起手擦去喻逍漓无声划过脸颊的几滴泪,“你好好待在仙山,以你的资质,以后定然前途无量。”
“至于我,在哪修不是修,待我认错领罚后便自行离去,做个逍遥自在的散修,也未尝不可。”
喻逍漓摇了摇头道:“你若不回去,我便和你一起走。”
“说什么傻话,不行。”蒲忻澜直接了当地道。
喻逍漓强硬地道:“我不管,哥去哪我就去哪,哥要留仙山,我便留仙山,哥要做散修,我便也做散修。”
“我跟你好好说话你不听,你找抽是不是?”蒲忻澜高高抬起了胳膊,喻逍漓却闭上了眼睛,他终是没有下去手。
“我已经把那些尸体处理好了,哥说的破戒,是不是也有我一份?”喻逍漓面不改色地道。
“你。”蒲忻澜气结,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成心想气死我是不是?”
喻逍漓想握住蒲忻澜手,却被他躲开了。
蒲忻澜颓然地垂下眼眸道:“脏。”
喻逍漓顿了顿,直接倾身抱住了他,倔强地道:“一点也不脏。”
“哎,你……”蒲忻澜下意识想推开他,最终无奈地放弃了挣扎,他承认此时的这一个怀抱,比任何东西都更让他安心。
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他时刻小心翼翼护着的小哭包,虽然长成了大哭包,却也是有惊无险地长大了。
“哥,我们一起回仙山,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的。”喻逍漓轻声道。
蒲忻澜长长出了一口气:“……好。”
后来,便是那场地魔引发的浩劫。
那个时候蒲忻澜已是墟剑阵的阵心之一,归墟剑阵作为五行八卦阵的首要阵法,在仙门众家合力镇压地魔时起着至关紧要的作用,它因此成为了镇压大阵中压阵的冲锋阵法,无数外门弟子前赴后继,死而后已。
如果说仙门中为镇压地魔而以身献阵的各道先辈翘楚为世人所铭记敬仰,那千重山下数不尽的为道殒身的无名之辈是否也有人记得?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千山静默,埋骨无声。
在布施最后的镇压大阵的前夕,喻逍漓在一片席地而睡的人堆中找到了蒲忻澜,伏魔之战进行至今,每个人都很累,喻逍漓也是,但他想在行动之前见蒲忻澜一面,毕竟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师兄,师兄……”
喻逍漓拍了拍蒲忻澜的胳膊,地上的人动了动,但没有睁眼,他忍不住抬手碰了碰他的脸,在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滑向他的唇的时候,蒲忻澜醒了。
“逍漓?”蒲忻澜撑起了身子,用力揉了揉眼睛道,“你怎么到这边来了?”
喻逍漓连忙佯作无事地收回了手,他笑着道:“想你了,就来了。”
蒲忻澜打了个哈欠,左右看了看,站了起来,对喻逍漓招招手道:“我们去那边。”
两人轻手轻脚地转到了一处无人休息的地方。
“害怕吗?”蒲忻澜看着喻逍漓道。
“有一点,”喻逍漓如实道,“但是见到哥,我就安心了。”
蒲忻澜笑了:“怎么,你哥我是定心丸啊?”
喻逍漓也笑了:“差不多吧。”
“其实我倒是不担心你,你的师尊,还有掌门长老他们,肯定不会让你们冲到前面去的。”蒲忻澜抱着双臂倚在了一棵树上,“不过你自己也要当心,量力而行,不会有人笑话你的。”
喻逍漓道:“我知道,但是我也不会心安理得地躲在后面让师尊保护。”
“你这么说,倒显得为兄我浅薄了,”蒲忻澜玩笑道,“不过,哥很为你骄傲。”
“哥,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有话想跟你说。”喻逍漓直视着蒲忻澜的眼睛道。
“嗯?有什么话现在不能说,非得结束了才能说?”蒲忻澜疑惑地道。
喻逍漓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别开了目光,道:“就是要等结束了才能说。”
蒲忻澜被他的模样逗笑了,他上前一步将人搂到怀里,拍了拍他的后肩道:“好,你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哥都等着你,好不好?”
喻逍漓甘之如饴地感受着蒲忻澜的气息,道:“阿素哥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放心吧,我们归墟剑阵,天下无敌。”
蒲忻澜所在的那一个归墟剑阵中的剑修多数都是年轻的后辈,不到万不得已的最后一刻,长辈们不会让他们冲在最前面,但他们也不敢懈怠,始终紧绷着神经镇守后方。
直到镇压大阵拉起之时,一切都很顺利,可当大阵落下之后,却发现布阵的耗材并不完备,这就意味着镇压大阵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无数人的努力都将白费。
那时蒲忻澜已经脱离归墟剑阵与仙门一众会合,所以当耗材所需的灵根锁定到他的身上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同门与他开玩笑,谁不知道他的灵根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他站在人堆之中,三丈开外的同门都不一定认得他,就算想当英雄也轮不到他吧。
可世事就是这么无常且荒谬,他的灵根能成为大阵所需的耗材就是因为太普通了,世上再找不到第二根比他更普通的灵根了,普通之最而显现出一种可笑的独一无二来。
蒲忻澜一时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可以接受自己普通,也可以接受自己平庸,他甚至可以接受死在归墟剑阵里,可他接受不了自己的命运以这种方式走向尽头。
他们问:你愿意献上自己的灵根吗?
他不明白,他可以“不愿意”吗?
可这“不愿意”的罪名他背不起,他只能“愿意”。
那一刻,他恨死了万众瞩目的感觉。
他明明是在为了大义赴死,可为什么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在行刑?
只是因为他死的不够壮烈,死的不够辉煌吗?
他的付出,只不过是先辈铺设的坦途上的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可这颗小石子又举重若轻,抛不得也舍不得,所以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退缩,他都得是狼心狗肺的罪人。
世人逼他做豪杰,他跪着成了“英雄”。
他普普通通一辈子,总不能真的把自己逼成一个罪人,那他才当真是活不起了。
那便,
刨吧,剥吧,杀了我吧。
……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生剥灵根那么痛?
不对,被剥了灵根的人应该都死了,估计来不及告诉别人很痛吧?
那他一定要说出来,做这言说剥灵之感的第一人。
但这样的话,别人会不会说他矫情呢?怎么别人都不喊疼,就他喊疼呢?
管他呢,反正他死了他也听不见了,说出体验感最重要。
不过谁会听到呢?会不会有好心人接住他呢?
随着“咔擦”一声轻响,他纷乱的思绪回笼了一瞬,他明白过来,是他的本命剑断了。
都结束了吧?他想。
“哥——!”
意识模糊的前一刻,他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声音。
喻逍漓冲了上来,抱住了他。
他赶紧抓紧时间告诉他生剥灵根的感受。
“疼,好疼,心好像被……绞碎了……的疼……那把刀……像是在凌迟……真的好疼啊……”
“哥,哥!怎么办?我怎么救你?我该怎么办?哥……”喻逍漓伸手捂住他心口的血窟窿,浓稠的血液成股成股地往外涌,他捂都捂不住。
“你什么也不用办……陪着我就好了……”蒲忻澜艰难地笑了笑,“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