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温若风,他只是个临时的过客,只是个鸠占鹊巢的无名氏,只是漫漫长途中的一个极其不体面的流浪汉。
他与这个世界有了割裂感,以至于为了完美适应自己的工作和交际,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如同一个突兀的夺舍坏胚,他确实花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去恶补枯燥的专业知识,以及在让他不耐烦的场合里虚与委蛇。
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思想的人形陀螺,只会凭借惯性在那转来转去。
等他在连轴转的日常间隙内能抽空喘息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和沈暮将近半个月没有见面了。
不,准确的说,他和她其实天天都在这栋名叫“家”的别墅相聚,只是两人的作息完全错开了。
他工作时,她工作,而等他沉浸在黑甜的睡眠之际,她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别墅去上班了。
每天早上他醒来,保姆就尽职地站在餐桌边,千篇一律地向他汇报:“温先生,你起晚了啊,太太已经出门了。”
温若风看了眼腕表,比昨天早了一个小时,十二点回家,现在才五点啊,两班倒都没她这么夸张!她现在到底在做什么?这真的不是猝死的强度吗?
他皱了皱眉,看来晚上得和她详谈一番,至少他现在工作已经回了正轨,比她轻松多了,资产也富余,完全没必要这么操劳。
他打定主意,当晚严阵以待,结果刚扛到十二点,马上要见到沈暮的那刻,他竟然眼皮一耷拉,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接干到自然醒,和往常一样,他又又又没见到他那姗姗来迟的妻子。
温若风揉了揉发酸的脸颊,重新制定了计划,先推后了自己的行程,给自己加了一个超长的午睡,又买了几罐醒脑饮料和些许立竿见影的药物,最后添置了超刺耳的尖叫闹钟,一下午都躺别墅消耗睡意,保存体力,就等对方晚上回家。
这次他怕自己有昏睡感,连晚饭都省了,吃了两片药后,精神亢奋地在一楼走来走去,直到固定的作息时间,血丝慢慢爬上眼球,他才逐渐安分下来,坐在阳光房式的厨餐厅里出神。
桌上一堆美食,散发勾人的味道,但他因为胃痉挛,根本毫无食欲,保姆催了他好几次,他都拒绝了,无法,对方只能将食物一份份都装进保温饭盒里。
夜间气温骤降,估计要下雨了。
今年的秋台风来得早,天气预报说下周可能有激烈对流,提醒沿海城市居民与政府高度重视。
温若风垂下头,将闹钟关掉,指尖按压突突跳的太阳穴,瞥了眼腕表,已经过十二点。
所以他没猜错吗?
他表情怔忪,对着坐在餐桌中间的鲸头鹳玩偶喃喃出声:“你……在躲我吗?”
话音刚落,连接庭院的玻璃门被人一把推开,低沉而含蓄的风声在这片下沉式的空间里空灵地回响与共鸣。
温若风转过头,目光停顿了一霎,起身朝对方走去。
“怎么还不睡?”
自三年前送走花店的秋玥恢复了她最喜欢的名字,现在应该称呼她为沈暮。
“我在等你。”
温若风脸色有点糟糕,是熬夜和空腹共同营造的疼痛让他嘴唇发白,眼眶发涩泛红。
“沈暮,我想见你,每天都想……”
他将人抱进怀里,脑袋埋在对方颈间,这是他来到这个崩坏的世界,两人第二次切切实实地肢体接触。
其实第一次也是合适的,但由于当时的他惊吓过度,身不由己地病倒了,意识一直迷迷糊糊的,所以没能与她好好相处。
沈暮失笑:“我每天都和你在一起,只要你想,那便每天都能见到我。”
温若风却反驳道:“不,你没有,你只会午夜回家,凌晨出门,根本不留给我一丝一毫温存的机会……沈暮,我们明明已经结婚十年了,你对我怎么可以这么无情?”
沈暮默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他脸皮的厚度给震撼到了,但他觉得自己也没说错啊,哪有一对夫妻过得比合租的陌生人还不如。
“你很忙吗?”
“不忙。”
“那你还早出晚归的?”
沈暮闻言,叹了口气。
“我有一个朋友,它生病了……”
“那她/他应该去看医生!”
“我就是啊。”
温若风一愣,往后退了一步,他这才注意到对方还穿着工作时的白大褂,左边胸口佩戴着一个笑容贱兮兮的向日葵与工牌——
精神科副主任医师,沈暮。
他睁大眼,没去思考为什么副主任医师天天通宵值夜班,而是不可置信地摘下她的无框眼镜,双手捧着她的脸,死死盯着。
“你眼睛怎么了!”
黑白分明,瞳仁偏大,一点眼神光都没有,看起来怎么呆呆的,莫名得有点瘆人?
“只是恢复原本的模样罢了。”
她站着没动,任凭对方捏着她的脸,表情严肃地钻研,毕竟她都习惯了,对方总会关注一些奇奇怪怪的点。
“沈暮,你长高了?”
“年纪大了,长高不是很正常吗?”
“是吗?”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温若风用手比划了一下,暗暗吃惊,他记忆里的沈暮才堪堪到他胸口啊,现在竟然和他一样高了!
他不信邪地翻了个卷尺出来,给自己量了一下,185没错啊,他还以为自己缩水了……啊,不对,不应该问她是不是用了金坷垃吗?哪有人成年后还猛猛蹿的!
玻璃门被重新关上。
啪的一声。
他陡然回过神,一把丢开卷尺。
“关于你的工作,我想和你商讨一下。”
这才是他今晚不惜磕药都要纠结的终极目的,他为什么老是搞不清楚重点?他怀疑自己脑子运转过度,还没从上一辈子死亡的沉睡中清醒,亦或者还没适应这个新的人生,思维才如此跳脱。
“你想讨论什么?”
沈暮靠在玻璃门上,左手插兜,右手半举,不知道从哪来的某只机械芯的大蓝闪蝶正停栖在她的指尖,缓慢扇动翅膀。
深邃幽异的蓝色,在不同视角下能看到蓝绿紫三色的渐变光谱,绚烂如万花筒,浸润在光线中时,肉眼可见晕开一层套子般的扑朔迷离的幻影。
温若风的视线不自觉地被蓝闪蝶的晕彩吸引,灵魂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缠绕,随着蓝闪蝶扑动的节奏,一点点被拉扯出肉/体之外。
他眼神迷离地挪到沈暮身边,挨挤在她的身侧,如同一具被挖空内里的行尸走肉,口中不断吐出些估计连自己都听不懂的没有逻辑的赞美之词。
“喜欢吗?”
“喜欢……”
沈暮淡然一笑:“喜欢的话,就是你的了。”
温若风表情痴呆地“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那只大蓝闪蝶已经从她的指尖起飞,在空中徜徉片刻,掠过两人眼底,轻飘飘地降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一人一蝶对视着,温若风忽然狠狠闭眼。
“时候不早了。”
沈暮站直身体,只一秒又被某人拦腰抱住。
“我喜欢什么,你就给我什么?”
与冷硬的无机物相对比的,是他温热的皮肤与呼吸,关注点偏移,温若风又忘掉了今晚的初心,满腹满眼只剩下如何把人留住,然后再也不要分离。
他凝视她,触摸她的鬓发。
沈暮却摇了摇头,破坏了这点刚酝酿而起的旖旎氛围:“我曾经和你聊过,人总会被自己的大脑欺骗,换句话说,你喜欢什么,那你就会看到什么。”
这次轮到温若风默了。
一阵搜肠刮肚后,他很是为难地告诉对方:“沈暮,我记不太清了……”
“你也年纪大了?”
“……”
其实33岁也算正值壮年,跟老没多大关系,但不凑巧的是,某人上辈子死的时候还是个青春靓丽美少年,现在好了,两眼一睁,一觉醒来,就变成了奔着不惑去的大叔一枚。
这落差略大,还没缓冲,让他很是别扭,甚至无端恼火,而对方好巧不巧地又戳中他的痛点,于是乎……
“真的不打算睡觉吗?”被推到玻璃门上的时候,沈暮还贴心地问了一句,而温若风也用身体力行的方式回答了对方。
玻璃上传来密集的鼓点声,掌心撑上去时,温若风脑补出了院子里激烈的风雨,他偏过头,换了口气,结束了这个绵长的热吻,一手扶着对方的腰,下颌轻轻枕在她的肩头。
“沈暮……”
他蹭了蹭她的侧脸,想再和她说点悄悄话,视线却不经意间对上了正站在门外的某个高大的手持铁撬的雨衣人。
他愣了一下,然后猛地昂首!
“外面有人!”
温若风将沈暮拉到身后,神色冷肃地推开门,漫天冷雨涌进来,扑了他一脸。
清新雅致的庭院不见了。
门外只剩一条横向的走廊,透过围廊可以看见阴沉沉的天空,左右前方风格统一的建筑群与穿插其间的覆盖面极广的绿植。
门口也没有危险的雨衣人,只有一个浑身湿淋淋的女人,披着一件偏小的明显褪了色的旧外套,一手抓着衣领,一手拽着包皱巴巴的湿巾,裸/露在外的皮肤伤痕累累,青紫一片。
温若风表情短暂地僵滞后转为诧异,倒不是被这女鬼一样的人物吓的,而是因为他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蒋雨宁?”
漫漫酒店新任的总经理,他之前在酒会上见过一面,只是……一个成年人穿着高中生校服本来就很奇怪了,居然还半夜跑他家院子里哭唧唧,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他伸手在对方面前挥了挥:“蒋雨宁!”
呆若木鸡的女人终于被叫醒,她慢半拍地看了看温若风,又看了看站着他身后的沈暮,紧接着在温若风再次开口询问之前,突然表情崩溃地跑了。
“假的,全是假的!!!”
“???”
温若风看着对方跌跌撞撞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半晌,眼神怪异地回过头。
“……她就是你说的那个生病的朋友?”
沈暮不置可否,只是回道:“她确实有病。”
温若风无语地走出去,又在走廊里逛了圈,最后满腹狐疑地回来。
他没想到啊,走廊尽头竟是个死胡同,那蒋雨宁跑哪去了?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沈暮抱着手臂,望向围廊外的雨幕,无数建筑与植融化在雨中。
“这里是卡卡的世界。”
卡卡……温若风从脑海堆积的那些杂物中扒出了部分有用的东西,但他更加不解了:“它不是你的宠物吗?”
沈暮:“是,但也不绝对是。”
卡卡族群的思维比较单一,大部分时间都靠本能生存,也就是说,能给它们提供食宿的对象都可以成为它们的主人。
它们擅长取悦宿主,极尽地谄媚,但同时也是自由的,这就是宠物和奴隶的区别。
“蒋女士似乎遗忘了某个重要的人物,所以需要卡卡不停地帮她搜集拼图碎片。”
“拼图碎片?”
沈暮屈指在墙上敲了敲,下一刻,温若风就感到地面颤动一下,还好及时抓住围廊边沿,保持住了平衡,就是手掌心黏糊糊的,那些雨水都变成了胶水,拉丝状的恶心。
“她忘了那个人的姓名、容貌、脾气,连是男是女都无法理清,但对方给她造成的影响还在,每当遇见一个能牵动她情绪的角色,就代表他们身上都有那个人的影子,剩下的就是融合与组装的工作了。”
沈暮款款而谈。
“不过现在看来,蒋女士貌似还没有如愿以偿呢。”
“这很难如愿吧。”
温若风蓦地插了一嘴。
“哦?”
他看向沈暮,犹疑道:“你也说了只是一些影子,既然是影子,那再怎么相似也不是本人,赝品或许能以假乱真,但永远也不能代替真品的存在。”
有先才有后,这是既定事实,一个人既然无法抹去事实,那她就永远无法自欺欺人,不是吗?她迟早有清醒的时刻。
沈暮暼了某人一眼,扬了扬眉。
“你会忘了我吗?”
温若风怔了下,立马回道:“不会。”
“你这么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