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吗?”
“不危险。”
1414自从某夜突然脱轨后已经自由驰骋了三天,虽然尚未偏离大方向,希莱亚也保证目的地不会更改,但江一鸣的心还是高高悬着,整个人时不时被一阵莫名不安的情绪笼罩着。
他看了眼坐在对面的两人,味同嚼蜡地将切块的肉饼咽下去。经过几天相处,他已经从只言片语以及手帐的帮助中大概摸清了些事,比如这辆老式蒸汽火车的由来,比如这两人的身份,比如无尽海……
希莱亚脸部受过重创,肌肉僵硬到无法调动表情来配合语言表达,所以平时看起来一直板着脸高冷得不行,但实际是个颇具古道热肠的老好人,十分平易近人。
而这个叫阿妍的检票员,据希莱亚透露,对方出生时就丢失了皮肤,为了不吓到路人,日常都是用绷带裹满全身。
一个没有皮肤的人……
真是难以想象。
“这是沈暮的吧?”
江一鸣将那本手帐掏出来摆在桌面,单刀直入地摊牌。他不是个喜欢藏住心事的人,求知欲极强,因此面临困顿时,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把疑问分享出来,让大家和他一起纠结。
四道目光聚焦在黑色的手帐上,停留了一瞬又不约而同地移开,希莱亚抬头望向车厢顶,似乎在研究灯座圈上某颗生锈的螺母,阿妍则低头抠起了桌子,试图将边边角角上的污渍抹去。
江一鸣:“?”
这是几个意思,是不精于撒谎,还是连个打补丁的敷衍解释都不愿意给?
江一鸣拧眉,自己把手帐翻开,指着做好标记的某一页:“你们告诉我任务很安全,可手帐上记录的无尽海却是个昼夜混乱、气候恶劣、布满畸种毒物的无人区。”
“有人的。”希莱亚忽然出声。
江一鸣冷笑:“你指的是那些被流放过去的劳改犯?”
他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竟然想把他傻乎乎地送去那种地方和一堆穷凶极恶之徒玩单人吃鸡!
“以前是这样的没错,但那也是过去的事了。”希莱亚对上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所谓今时不同往日,不告诉你这些过时的信息,只是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担忧和恐慌。”
阿妍疯狂点头:“对啊对啊!”
“反正还是那句话。”希莱亚被打断了一下,补充道:“如果我们想害你,那大可现在就杀了你,将你扔出火车毁尸灭迹,又或者当初就该放任你自生自灭。”
所以今时到底怎么个不同法?为什么不给个准信直接说清楚呢?确定不是故意要让他担惊受怕吗?
江一鸣木着脸,眼珠转动,视线在对面来回扫了一圈,预感自己实在撬不动两人的嘴巴,干脆换了个话题。
“意思是你们承认这本手帐的主人是沈暮了?”
“呃……”
“是不是?”
希莱亚低头对了下怀表,一脸正经地站起身:“我去提醒一下司炉,现在应该添火了才对。”
阿妍配合地让道,顺手抽走了他的餐盘:“江先生,这个太容易上火了,我帮你加点水果蔬菜吧!”
江一鸣望着光速开溜的两人,表情错愕:“可你们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的控诉没有被正视,整节车厢很快就只剩下他一人。
江一鸣丢开叉子,闭上眼,双手心烦地扶住额头:“……遮遮掩掩的,到底想干什么!”
火车的窗户打开一半,带着清晨薄雾的风倒灌而入,风信子死去,银色的流苏摇曳,永远没有终点的手帐哗啦啦地响起翻动的旋律。
江一鸣耳廓微动,少顷,眼神略显迷茫地转过脸,望向外头逐渐暗去的天空。
天地苍茫,万物萧寂,好像就是昨日的今天,可只需要短短一个小时,他就从那片毫无生机的冰天雪地里脱离出来,无缝融进今时今日满山红香叶的九月。
昼夜飞速交替,春夏秋冬在这个诡谲的世界里倒行逆施,1414微微晃动着车身,头顶喷出白色的烟雾,连续长鸣两次笛声,从眼下这片无边无际的枫林之中穿行而过,又将它们甩到身后。
江一鸣睁着眼,看着两侧的枫香树变成红色的残影,如同泼了稀释剂的油画,往后退的同时逆时针旋转往上。
一个小时前,漫山风雪因为丢失了线条,丢失了菱角,变成了灰色穹顶之下的万顷浮云,夜降为了昼,而现在……
江一鸣怔忪地将手探出去,手腕搁在窗沿,逐渐丢失湿度的风让他皮肤变得干燥,让他不适地蜷起了手指,却也因此无意间抓住了一片掠过指尖即将逝去的红枫。
他收回手,脉络模糊的红叶仿佛是一滩融化后速冻的丙烯颜料,只能依稀从它狂野散乱的轮廓中窥出对方五爪枫的前身。
光线敛去,朦胧的清晨化作猩红的黄昏。
黑色的蒸汽火车驶进黑色的钢铁森林,皎洁的灯光往前推,照亮了这座破败的被人类遗弃多年的城市一隅。
江一鸣将窗户放下,又将窗帘拉上,挡住了历历在目的萧条,这些代表着颓靡、死寂、完全无可救药的气息,他不喜欢。
被冷落一时的手帐重新回到它的第二任主人手中,江一鸣抚了抚书签,然后将那片变形的枫叶和它一起夹进起始的第一页。
这本手帐合上的时候很薄,但页数是无穷尽的,而且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般,会在翻看者尝试阅读时故意捣乱顺序,让页码错乱,让人总是不断地复读。
他做的书签根本不被认可,能不能起作用完全取决于它想不想。
“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他用手指点了点手帐的封面,用一种商量的语气道:“我带你去无尽海找沈暮,做为条件,你给我看点新鲜的东西,行不?”
他已经对着无尽海的简介研究三天了,还是没能翻新篇,希莱亚和阿妍又守口如瓶,让他对自己身处的境地完全没有一点底,只能寄希望于这本“过时”的手帐。
江一鸣忖度着,盯着手帐碎碎念,可许久许久都不见对方有半点反应,正当他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有误时,原本装死的手帐忽然无风自动起来。
书页再次哗啦啦地响,在江一鸣欣喜的眸光下最后停在了某一页。
也是份立体地图。
横跨两面的紫海之中,孤立的珊瑚岛屿,浅粉色的滨海沙滩,绿色的麻疯桐林,斜长的椰子树,水芜绣眼,苦郎信翁……从上往下,整座岛屿就像一条迷失在未知海域里的摆尾的蓝鲸。
“桑迪岛……”
江一鸣摩挲着羊皮质感的页脚,端详片刻,将别在左页的一个鳄鱼皮夹取下,往手心一倒,两小一大三颗鳄鱼牙齿制作的挂件便赫然落入视野。
雪白的鳄鱼牙齿根部各做了一个银色的鳄鱼头装饰,鳄鱼的眼睛用绿色的橄榄石点缀,活灵活现。
江一鸣猜测这三颗牙齿应该是同一条项链上的,这说明什么?说明桑迪岛上有鳄鱼,但是……有鳄鱼怎么了?
他满头雾水,不理解它的用意。
“沈暮和这座桑迪岛有什么关系吗?”
他注意到岛屿旁边有一个被圈住的手持长矛的鳄首人身符文,很像某种原始部落会使用的图腾,难不成这个沈暮的身份是神秘岛屿上的部落女首领?
他刚刚想到这,忽然耳边就传来一阵爆破的巨响声,江一鸣被吓一跳,手帐抖落,微微发颤的手迅速捂住了耳朵。
“希莱亚!”
“阿妍!”
江一鸣心脏砰砰跳,惊疑不定地朝车头的方向呐喊,可没有任何人应声。
整节车厢、整个空间的空气都在疯狂扭曲和沸腾,无形的气波极速收缩又弹射开,如若浑厚的教堂钟声穿堂而过,直接震碎了所有的窗户;车厢铁皮凹陷,发出嘶哑恐怖的金属噪音,老旧的灯泡一个接一个爆裂,电火花一路蹿进突然袭来的黑暗之中。
江一鸣惊叫着下蹲,靠着桌板挡住头顶乱飞的破伤风螺母和玻璃碎片,就是今日时运不佳,因为他刚找好避风港,屁股下的地板就裂开了。
咸腥的风涌上来,江一鸣愣了一秒,然后瞳孔一缩,揪着破破烂烂的窗帘,嘶声惨叫着掉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
引天一声长嚎,划破桑迪岛的黄昏。
一个穿着海草裙的长发男人被海浪冲上了粉色的沙滩,栖息的海鸟飞起又落下,嘲笑般地围在他身边,嘎嘎地叫。
这是第999次出海失败,截至目前为止,他已经被困在这座该死的小岛上整整六十年了!
整整六十年!
他敢保证这座岛上的每一块地都有他的床位,每一棵椰子树都被他当过跷跷板,每一条咸水鳄平均被他揍了六百遍!
他出不去!
无论从哪个方向,无论他造的木筏多大多坚实,只要离开这座珊瑚岛三英里的距离范围,这片古怪的海就会用各种手段轻而易举地击碎他的梦。触礁是家常便饭,大部分时候只需要一个轻轻的浪,他就束手无策了,这次更加倒霉,他竟然遇到了一头凶猛的鲨鱼……
他趴在沙滩上,浑身皮肤因为长久的日晒变成小麦色,微蜷的长发湿漉漉地盖在背上,配上长胡子和草编的裙子让他看起来像个屑版的野人泰山。
木桨丢了,散架的木筏七零八落地陷在身旁的沙子里,那支陪伴了他六十年的长矛也在与鲨鱼的斗争中折成了两半,消失在了茫茫大海。
他什么都失去了,什么都没有了,包括已经开启倒计时的他的命。
他受了重伤,四肢溃烂的伤口狰狞发白,腹部也开了一个大口子,完全不敢站起身,不然肠子得流得到处都是。这些海鸟坏得很,就等着他快快去世,好来啄食他尸体的肉。
他控制不住地哽咽,眼泪被海浪卷走。
他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不知道他是否有家人存在。这些年除了遛鳄鱼,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对着大海日复一日地发呆、哭泣。
他真得好想离开这里,好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他快死了,没有人能救他,他会被这些海鸟吃光光,最后只剩一个丑陋的骷髅架子。
他讨厌骷髅架子!
“你哭什么?”
“我不知道……”
他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回完后人直接呆住了,好好听的声音……好想……不对!有、有有有有有人!!!!
他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咬着牙撑起上半身,想去分辨声音的来源,但一动身下就哗哗地流血,痛得他死去活来,连一英寸都撑不起,干脆脸贴沙子侧过头,拿眼珠子往上瞅。
可是没有人,暮色弥漫的视野里满满当当的只有压得很低的猩红的云海。
“你是鳄鱼吗?”
“……我不是啊。”
他转过脑袋,换了个方向,这次他依旧没有看到人影,天却渐渐黑了。
桑迪岛的黄昏总是容易转瞬即逝。
“那你为什么要趴在地上?”
他慢抽了口气,脸色惨白,在剧痛中感受到死亡的寒意与夜一起降临他身。
“鲨鱼……”他口齿不清地回:“有鲨鱼咬伤了我……”他脖子动了动,可这次无论如何也举不起脑袋。
“我站不起来了……”他被迫放弃了看清对方的想法,眼睫毛湿润,带着哭腔的鼻音,情绪低落又沮丧。
对方没有再开口,也许已经离开了,也许没有,小岛上甚至连鸟叫声都没了,只剩下永无止境的海浪和风声,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
潮汐褪去,脱水的贝壳裸丨露而后被人碾碎,一角白色的亚麻布遮住了天空,紧接着有比夜还冷的物什碰到了他的脸颊。
他慢半拍地眨了眨眼,这次终于看清了。
是两小一大三颗鳄鱼牙齿做的项链坠子,根部有银色的鳄鱼头装饰,用皮革编织的绳索串成。
那象征着幸运的橄榄石,蕴藏着强大的生命力,在黑暗倾颓而来的那一刻,闪耀出了温暖的光芒。
* *
“江先生!”
“……嗯?”
江一鸣眼眸半阖着,摸着青紫的额头,在希莱亚的搀扶下,晕头转向地从地板上坐起身。
阿妍端着一盆蔬菜沙拉,对着他失焦的瞳孔,用另一只手挥了挥:“江先生,你还好吗!”
江一鸣盯着眼前摇晃的十八根手指,许久,讷讷道:“好像不太好……”
他的视力应该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