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扣在架子上的玻璃杯。
江一鸣眼珠动了动,目光沿着那些点点滴滴的血迹延伸向公共卫浴的方向,寂静了一秒,从刀架上抽了一把厨刀,藏在身后,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只是……
卫浴的门开着,灯亮着,干湿分离的隔间通透无比,除了他以外,根本不见任何擅闯民宅的陌生人,而连成珠串的血滴在洗手台的位置也忽然断了。
江一鸣将哗哗响的水龙头关上,警惕地扫了眼浴室门口,刚打算拿出手机查一下住所的监控,一转头却发现洗手台上方的镜子里站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对方正一手持刀,背对着自己。
他瞳孔一缩,根本来不及思索,操过手边的大瓶沐浴露就直接抡了过去。
一声巨响的“砰”,伴随着一阵同样短促的惨叫声,锃亮的镜面刹那间四分五裂。
“唔——”
粘血的手机摔在地上,裂开的屏幕亮了一下,时间停在了下午三点,江一鸣脸色煞白,脊柱下弯,五官因为剧痛而极度扭曲,但又好像忌惮着什么,又突然隐忍起来,死死咬住唇,不愿意再发出痛苦的呼声。
他身体颤抖着,摇摇欲坠地俯趴在台子边缘,强制自己保持清醒,右手摸向搁置在一边的厨刀,殷红的血液从他的后脑勺流出,顺着他的脖颈、耳后、脸颊,汇聚在下颌,滴滴答答地溅在了雪白的瓷盆内。
他断断续续地抽了口气,缓缓站直身体,然后在转身的那一瞬,被人一个猛扑撞倒在地,再也无法动弹。
有人夺走了他的刀,骑坐在了他的腰上,呼哧呼哧的,是比他还重的喘气声。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听不到呼吸之外任何的声音,甚至因为失血过多而逐渐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他脑子坏掉了。
江一鸣想着,在心里苦笑出声。
但他知道对方是谁。
头皮被拉扯,冰冷的刀锋割断了他的喉咙,江一鸣身体猛地一僵,然后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最后于斩首的酷刑中满头大汗地惊坐起身。
嘀嗒嘀嗒。
时间是下午三点,窗外是绵绵细雨。
他坐在自己的书房内,身前的樱桃木书桌上摆着一部笔记本电脑,里面正播放着新出的喜剧片。
代号“刀疤”的黑猫反派正扛着火箭炮在大街上狂轰乱炸,结果把自己炸成了烟花。
江一鸣揉了把脸,把电脑合上,静坐片刻,起身离开了书房。
他好像做了个梦,也许是和沙漠有关,因为他现在是如此地口干舌燥,喉咙仿佛着了火,涩疼涩疼的。
他在厨房倒了杯水,但没来得及喝就手抖摔地上了,又倒了杯,又又又摔了,地上一片水渍和玻璃渣。
“!!”
他血气上涌,身体跟着晃了晃,好在撑住了,没把自己气得一起摔地上。
就在这时,一阵咳嗽般的卡壳音响起。
“我叫江一鸣,出生在一个单亲的富庶之家……”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右手伸进口袋,将里头结巴似的吵个不停的录音笔取出来。
“我叫江一鸣,出生在一个单亲的富庶之家……”
录音损坏了,来来回回只有这一句,还掺杂着不少杂质和机械音,刺耳难听。
江一鸣将录音笔关了,又站着缓了会儿,才将手慢慢地探向后脑勺。
“嘶……”
他面部肌肉一抽,收回手,只见手心一片红中带了几块细碎的镜片。
江一鸣睫毛颤了颤,沉沉地抬起眼皮,望向卫浴的方向——就在刚刚,那里突然传来巨响的碎裂声和转瞬即逝的惨叫。
他喘了口气,将手心的血在衣服上擦干净,然后无声无息地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沿途留下一串惹眼的血珠。
有人不请自来地闯进了他的住所,停在了他的浴室,嗯……还拿了他的一把厨刀。
江一鸣站着门口,稍稍侧过身,凝着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后脑勺的伤口让他的视线模糊起来,呼吸不受控制地越来越重。
是谁呢?
他眯了眯眼,赶在对方转身,赶在自己失血过多晕倒前猛地扑了过去,撞倒了对方。
咣当一声,厨刀飞了。
江一鸣眼疾手快地捡起来,接着靠自身重量骑坐在对方腰上,压得对方动弹不得。
他将对方摆正,却在看清对方的脸时动作蓦地顿住,悬起的刀尖堪堪停在了对方的脑门上。
江一鸣盯着身下那张脸,半晌,忽然轻轻笑出了声。
哦,原来是你啊……
他笑呵呵地放下手臂,慢慢俯下身,半是观摩半是感叹了许久,最后一把揪住了对方的头发,割断了对方的喉咙。
“……”
“江先生?”
“……”
“江先生!”
江一鸣从塑胶地板上睁开眼,于无法忽略的鸣笛和铁轨哐当声中捕捉到了一个脸上饱含关切的缠满绷带的奇怪生物。
天呐,鬼知道他怎么从对方脸上看出了关切两个字的!
对方是一名青年检票员,裸露的皮肤外被白色绷带裹得严严实实的,身穿黑色的双排扣西服,白手套,皮革肩带斜挎包,船型帽子上别了一枚金色的飞鸟勋章。
江一鸣在地上躺了三秒,慢吞吞地爬起身,表情迷茫地站在原地。
他是谁?他在哪?他要做什么?
“……江先生,你还好吗?”
江先生是在喊他吗?
江一鸣脑子又宕机了,这次大概过了十秒,才逐渐回过神来。他想起来了,他叫江一鸣,是一名已经辞职的心理医生,凌晨三点,在自驾游的途中,因为一只远光狗的干扰,车子不幸飙出了栏杆,掉进了海里。
他摸了摸鼻子,有呼吸,又摸了摸胸口,心跳强劲有力,更别说他四肢完整,整个人别提多健康,多精神了。
他竟然没死!
检票员惊恐大喊:“希莱亚!”
没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走了过来,同样的黑色制服,银发大背头,皮肤是病态的苍白,看起来二十岁左右,脸上戴着墨镜,神情淡漠,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
检票员给希莱亚让路:“我觉得江先生需要紧急治疗!”她指了指江一鸣的脑袋:“他刚刚上来的时候摔了一跤!好像把脑子摔坏了!”
“……”
脑子已经自动修复好的江一鸣下意识地避开了希莱亚的检查,飞快道:“等等!”
希莱亚收回胳膊,抱着手望向检票员,检票员一愣:“江先生,你没事了?”
“我没事!”江一鸣粗略打量了下两人,又望了眼黑漆漆的窗外,忍不住问:“我能先问一下,我现在在哪吗?”
检票员啊了一声,张开口,但还没出声就被江一鸣抬手打断了:“我脑子很好,谢谢!”
检票员默默闭嘴了。
希莱亚垂眸,看了眼别在胸口的怀表,娓娓道:“这里是1414号列车,正从泰加林出发,前往终点站无尽海,总共需要十九个白天、十九个黑夜。”
泰加林他知道,无尽海没听说过,而且他不是自驾游吗?他才上了滨江的高速,怎么眼睛一闭一睁就出现在了极地圈?
“可我不记得我买了火车票……”江一鸣思绪混乱,喃喃自语:“我明明是自己开车出门旅游的……”
“是的。”希莱亚点了点头,然后接道:“结果半路出了意外。”
江一鸣倏地收声,目光炯炯地望过去:“然后?”
“然后主人就帮你买了一张票。”
“……”
江一鸣懵懵的:“谁?”
“当然是1414号列车的主人。”检票员从挎包里抽了一张紫色的火车票,在他面前挥了挥——明信片的款式,彩绘的底面,上头有黑色的文字,表明时间地点,右下角盖着检票后的金色戳印。
这些字像火焰,也像纠缠的花草,他一个都看不懂,却莫名其妙地明白了它们的意思。
沈熠……
沈熠又是哪位?是他救了他吗?
希莱亚:“不用担心,如果主人想要害你,一开始就不会救你了,更不会浪费精力帮你找一个可以隐姓埋名、不受法律和道德制裁的好去处。”
江一鸣心神一凛,似是忆起了什么,唰地低头,就见自己的行李箱端端正正地摆在脚边。他俯身检查,发现锁是完好无损的,停顿了一下,面带微笑地抬起头。
“那……多谢了。”
江一鸣的身份不能用了,当务之急是必须从他现有的人际关系网中完全脱离出来。他原定计划是找个与世隔绝的洞穴藏个十年二十载的,等到证件自然注销后,再重新以新的身份回到人类社会。
现在嘛……
无尽海是不是好去处,他对此一无所知,而未知是这世间最大的危险,他平生求稳惯了,头一次这么铤而走险,多少有点忐忑无措,但他又没得选。
这个叫沈熠的人,似乎能力非凡并且对他的事了如指掌。他有了危机感,甚至想不顾一切逃离此地,可本能又告诉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妄图耍小聪明,否则到时候怕是追悔莫及。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江一鸣思忖道:“条件呢?”
希莱亚:“很简单,去无尽海找一个叫沈暮的女人,然后和她说一句‘生日快乐’。”
“……”
江一鸣默了。
沈熠,沈暮,这两名字一听就是有亲缘关系的那种。难不成是家里人闹矛盾了,需要靠外人传话来维系感情?还是说忙得实在脱不开身,只能找替身快递上门丨服务?真是的,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很怪啊……
检票员从包里翻了一条红色的缎带给他:“带上这个。”
江一鸣鉴赏着,心中不由咋舌,这个不会就是生日礼物了吧?虽然面料材质看着不错,但做发带或者腰带的话,款式也太简陋太老气了,拿来包装礼物还差不多。
不过又不是送他的,他关心那么多做什么?江一鸣压下心底的吐槽,接过缎带收好。
“我有个问题。”
突然的,他想到了一个关键的点。
无尽海啊,这听着就是个很大的地方,到时候幅员辽阔,人海茫茫,怎么找人?至少也得给个联系方式吧。
希莱亚摇头:“放心,只要你到了那,必定很快就能找到她。”
江一鸣将信将疑:“很快?”
“是的。”
那这个无尽海到底是有多小啊?
检票员小声插了一句:“无尽海不小,只是能居住的地方只有一小块。”
希莱亚转身:“有一些注意事项,我待会慢慢和你详谈,现在我先带你去休息的包厢吧,阿妍,你去处理一下今晚的食材。”
阿妍立正站好:“是!”
包厢在靠近火车尾的位置,江一鸣拉着行李箱一路走来,算是摸透了这辆1414号列车的基本设施。
红黄的复古配色,两侧皮椅手感松软,保养得不错,但也能明显看出岁月的痕迹。江一鸣仰头,发现头顶的照明灯用的还是无罩的白炽灯,光晕发黄,有几盏还是坏的,显得通道内的色调从原本暖暖的温馨转为一点压抑的厚重。
希莱亚给了他一把钥匙:“这个房间你可以住,不过我给你个建议,最好不要弄坏或者折叠任何物件,尤其是书籍。”
她站在门口,并不打算进去,江一鸣向后摆手:“知道了,一会儿见。”
希莱亚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了一下,还是选择缄默,伸手把门给关上了。
江一鸣没回头,当然没注意到对方表情的异样,他全副的身心都落在了这个白惨惨的形似丧葬风的包厢装修上。
这到底是哪个小天才设计的?
江一鸣压力山大,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和呼吸,生怕外来的自己一不小心就给这个纯白至极的世界留下一丁点污秽的印记。
谁懂啊家人们,他感觉进的不是一个普通的火车包厢,而是一个明明空无一物却高大肃穆圣洁的教堂。他的罪恶,他的丑陋,他的愚昧,他身上每一处不完美的点都被迫曝光无遗;他这个庸人、俗人、罪人,他的存在就是对这片应许之地的玷污!他这种小辣鸡就应该立刻去死才对!他怎么能苟延残喘地活着丢人现眼?他真是太不要脸了!
江一鸣拉着行李箱,一边走一边自惭形愧地哭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