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竟扬开始经常往姚津言家里跑。
姚津言家所在的别墅区虽然不是特别偏远,但来回的路上也要花费不少时间,尤其是艺人的工作地点会在城市各处,说不定就会跑城市对角路线。
只要时间上没问题,段竟扬再远也愿意跑,他不怕麻烦。
首先要计算好到达姚津言家里的时间,一定要在九点半以前。因为尽管姚津言经常因为病痛失眠,但也是有能睡着的时候,不能因为他的到来打扰对方休息。就算是白日里遇上姚津言在睡觉,他也会静静等待,直到时间不允许他再继续等才离开。再说姚津言家里还有其他人,太晚去别人家里始终不好,他又不是医生。
去姚津言家里的频率不是固定几天去一次,全看工作之余的休息时间。有时今天去了明天继续去,有时隔个三五天,还有时小半月才能去一次,毕竟艺人的工作时常会飞别的城市。
相应的,到达的时间也十分随机,可能在大清早,可能在午休时间,可能在晚饭时间。很麻烦,很打扰人,但段竟扬一定要去。
姚津言的情况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始终无法理睬外界的人,只愿意独自待着,万念俱灰。不过对于段竟扬来说,既然对方不排斥自己,自己就可以去,至少对方还活着,总有一天能有一点点变化。
只是,每次亲眼见到对方躯体化严重时的痛苦模样,真的非常痛心,心如刀绞。
他在清晨见过一夜未眠的他。身体困到极致,连眼皮都在发颤,然而精神却紧绷着,疲累到极致,想睡却睡不着,躺下会觉得难受,坐着也会觉得难受,犹如一只撑大到极致的气球。
他见过他强迫自己吃东西。刚开始几口似乎还算正常,即使他吃得很慢,很少,几口才抵正常人的一口,但能吃下去就很好了。可是接着就会发现他是在一点点强行吞咽食物,仿佛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每一个动作都是在逼迫自己。逼迫肯定无法吃下太多食物,几口过后就是强忍,再到无法吞咽,最后便是呕吐。于是很多时候还是只能以输液的方式给他的身体提供营养。
他经历过他在无外界刺激的情况下由平静逐渐变得痛苦。先是忽然开始挠身上,手臂、肩部、大腿……胡乱一阵挠,似乎越挠越痒,根本止不住。接着猛地大幅度呼吸,看起来是呼吸困难,大概是感到胸闷气短,捂着胸口,满脸难受。然后四肢莫名细微地颤抖,即使坐下、躺下依然会颤抖,身体根本不受他的控制。
他知道他会在各种情况下突然流眼泪,吃饭的时候、发呆的时候、走路的时候、洗漱的时候……有意识、无意识,或哭一会儿就停止,或哭很久都停不下来,自顾自地哭泣,仿佛看不见其他人,旁人亦干预不了。
……
有太多太多,身边的人总是爱莫能助。
不过,万般无奈中,段竟扬逐渐察觉到了有用的一点。
姚津言在发病时似乎会尽可能不让他看到,尽管看似是因为姚津言不愿见任何人,但他能感受到对方是有意遮掩。比如明明睡不着却时常装睡,因为对方知道他不会打扰对方睡觉,于是便可以避免见面。
只要姚津言还有想法就好,证明有在意的东西,哪怕仅有若隐若现的一点点都可以,他会努力抓住,拼命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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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好似一场不知道是否能有结果的等待。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六天、一周、两周、三周、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四个月、五个月……
从夏天到秋天再到冬天。
炎炎夏日,绿树成荫。
秋高气爽,硕果累累。
寒冬腊月,寒风凛冽。
从炎热到凉爽再到寒冷,处于其中时,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好慢,可回头看时,又感时间过得太快太快。
外界在循环往复地变化,内里,不知道是一成不变还是缓缓变好,又或者是变得更加糟糕。
是看不到结果还是白费功夫?就怕殊途同归,改变不了结果,反而多了折磨。
各种各样的感受都有,不知道真实的是哪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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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段竟扬的坚持,他终于赢得了更多姚津言家人的信任,然后得到了更多关于姚津言病情的信息。
姚津言查出生病是在上高中的时候。他连续两次突然呼吸困难,身体抽搐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却没能查出身体哪个器官有病变,于是被发现是精神疾病。
之后,他被计划好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首先学习上放松了不少,一切以他的身心健康为主。接着留学计划取消,去国外太不可控,国内更安全,他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学校和专业。然后在上大学期间他能尽情享受大学生活,不必接触家业,快毕业时他突然说想进娱乐圈,家里商量过后也同意了。
他的家人已经想尽一切办法,然而姚津言的病始终不见好。
姚津言的家人明白这种病不是短时间就能医治好的,甚至很可能会伴随其一生。如果无法痊愈,那么就希望能有稳定的状态,可是,稳定仍然只是表面的,能反应其真实状况的躯体化并未减轻。
其实姚津言进入娱乐圈后有一段时间的状态是相对稳定的。原本他家里人非常反对他进入娱乐圈,一是不希望他抛头露面,二是娱乐圈本就是个容易大起大落的地方,可以一步登天,也会一步坠入地狱,这样不稳定的环境并不适合姚津言。最终是为了让姚津言开心,加上关向磊的保驾护航,才同意让他进入娱乐圈。
之后当看到姚津言有较稳定的状态,家里人还挺开心,可是,最担心的事仍是发生了,娱乐圈让姚津言一脚踏入地狱。
好像再也回不去了,连表面的稳定都回不去了。
姚津言的家人无可奈何。
段竟扬明白很难,也真切感受到很难,但他不会放弃,他认真了解与疾病相关的一切,努力学习身边人该如何帮助病人。他没有思考结果会是什么样的,但他会在过程中竭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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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格外冷,十二月中旬便下了第一场雪。
段竟扬在外地待了一个多星期,终于回到A市的这日就遇上了这第一场雪。
当走出飞机舱门,步入廊桥,透过玻璃看见空中飘洒而下的雪花时,段竟扬立刻回忆起去年元旦姚津言塞给他围巾的事。那时的两人还有一点好面子,仍有几分较劲的意思,不过已经被对方吸引,在逐渐靠近。
曾经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喜怒哀乐都是好的,都是对生活的体验,以后,也可以继续体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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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落地A市是下午六点,冬天日落早,段竟扬想早点见到姚津言,于是从机场直奔姚津言的家,晚饭就是在车上吃的一个三明治和一瓶牛奶。
快半年的时间,姚津言的状态时好时坏。至少不是全坏,也许有些东西在暗暗地变好,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显现,期待是一定要有的,熬过寒冬就是春暖花开。
最近姚津言的状态就不错,比如今天他虽然没吃得下午餐,但晚餐时吃了小半碗饭,各种菜也都尝了尝,然后在房间里平静地看书。
段竟扬到的时候,姚津言依然在看书。对方穿着一身浅色的衣服蜷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只开了沙发旁边的一盏灯落地灯,淡黄的灯光洒在对方身上,看起来像冬日的暖阳一样美好。
段竟扬没有打扰姚津言,默默走到另外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他本来想看看窗外的雪,结果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几个月来,虽然卓源减少了段竟扬的工作量,但处于上升期的艺人的工作再少也少不到哪儿去。为了保证陪伴姚津言的时间,段竟扬将自己的休息时间压缩到极致,累是一定的,他在强撑,或许某一天,他的身体突然就撑不住了。
大概,快要到极点了吧,今天他明明觉得自己不困的,竟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梦里特别混乱,不知道在干什么,好像在奔跑,又好像在水里,乱七八糟的,记不清了。唯一记得清楚的,是梦里有姚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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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竟扬醒来的时候发现对面沙发上没有姚津言的身影,只放着对方刚才在看的那本书。他慌张了一瞬,连忙扭头寻找,结果看到对方面朝阳台,坐在地毯上。
他松了口气,站起身走向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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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下雪啊,看来今晚会下一整晚,明天会有积雪了。”段竟扬坐在了姚津言身边,见对方望着窗外,便说起了下雪的话题,“今年的初雪挺早,又是一个寒冬。”
姚津言没有回应,不过眼神似乎暗了暗。
段竟扬已经习惯没有回应,他在意的是刚才他的声音略显疲惫,于是他深呼吸了一下才再次开口:“人们总是容易在冬天想念满是阳光和绿叶的夏天,而在夏天又觉得冬天下雪很美,期待着每年的初雪。其实一年四季都很好,处于其中时更能感受到美好。”
“冬天,安静下来的季节,可以懒洋洋的。人与人之间会在不经意间靠近,温暖是让人期待的。还可以期待春天,充满期待的日子让人有无限的希望。”段竟扬忽地想到什么,无声地一笑,“我第一次吻你,就是在下雪天,安静又热闹的夜晚。”
“那晚我们一起逃离,逃离他们,逃离喧嚣的一切,不受禁锢。”
“我们一起打雪仗,谁也不让谁,尽情幼稚。”
“和你一起滚下去的时候,除了惊慌,我还有几分激动。那时的我,很喜欢意外,希望人生多一点不一样。”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时你的眼睛很漂亮,比星星还要漂亮,于是我突然就心动了,怎么也压不住的心动,忍不住吻你。”
“吻你的时候,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后来你跑走了,在烟花中离开。我呆呆地坐起来看烟花,心情很乱,可,烟花真的很美,就觉得,和你一样美好。”
段竟扬说完这些,侧头看向姚津言,看向他的美好。没想到的是,对方也在看他。他的眼神中立即染上惊喜,不由得嘴角上扬。
可是,紧接着,姚津言潸然泪下,两滴眼泪从幽暗的眼睛中流出,划过脸颊,滴落往下。
“怎么了?”段竟扬惊慌失措,这次的流泪和往日不大一样,他想伸手抱对方却又怕对方不愿意,“我,我说错话了?”
姚津言泪流不止,但脸上的表情却是平静的,他依然没能立即回应段竟扬。而段竟扬一如既往地耐心等待,于是他在沉默了许久后开了口,声音微微发颤:“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道歉,你是病人,不需要道歉。”段竟扬终于忍不住伸手触碰姚津言,他用手轻轻擦拭对方的眼泪。快半年了,姚津言终于第一次回应他,他慌乱又激动。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姚津言开始摇头,抬手,有了肢体动作。
“没关系,没关系,一切有我在。”段竟扬试着去抱对方,小心翼翼,只要对方抗拒他就会立刻停止动作。对方好像没有抗拒,他顺利将对方抱在了怀里。
怀里的人太瘦了,瘦骨嶙峋,段竟扬完全不敢用力,怕稍微用力点,对方就会碎掉。
“对不起……”姚津言始终只重复这三个字,声音变小了,颤抖也更加明显。
“别怕,有我在。”段竟扬温柔地安抚对方,想让对方感受到他的陪伴,想让对方平复下来,想让对方安心。只要对方愿意交流,事情就一定能慢慢变好。
然而,对方的下一句话却将他的希望击得粉碎。
“对不起……求求你,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