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在脑海里盘算过千百遍,前因后果了熟于心,但真要出口时,节华发现还真不是那么好解释的。
“红尘百态之中,因果无数,一旦介入就难以轻易脱身。扶珈山隐世多年,师父信奉天命不可违,故而向来不愿过问世事,可我不如师父道心明彻,既然天命可测,为何不可改?”
节华向来随意疏懒,难得这么正经一回,于归还有些不太习惯,下意识正襟危坐。
但羌云却已经等不及了,摆摆手催促道:“停停停,跳过这一段,我真的只想知道你当初究竟算到了什么?!”
唉,真是他的好师妹啊。
节华无奈,只好省去那段前情,说回他当初的卜算。
去岁秋日,他偶然撞见师父夜观天象,忧心忡忡,上前询问,师父却避而不谈。
他心中疑惑,恰巧那时他研读门中典籍颇有心得,正想一试,却发现星辰位移,天象有异,分明是天下大乱之兆。
但仅仅片刻,星辰重归其位,就仿佛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可节华确信自己的眼睛,何况师父先前也分明神色有异。
在他再三追问之下,清虚子才终于松口,那并非他的错觉,心宿黯淡,紫薇隐晦,星辰逆行,预示着天下将有乱起,江山倾覆,黎民重陷战火——
晏家的江山,撑不久了。
这话惊得于归和羌云都立马看向晏秋池,他的表情却很平静,仿佛节华说的江山倾覆都与他无关。
晏秋池自然不是不在乎,只是朝中亦有钦天监,利用天象来达成人愿的手段,他自小就看过不少,所以节华的话,未必可信。
就算天象为真,可皇兄励精图治,百官各司其职,就算偶有一二硕鼠,也绝谈不上腐朽末路,何况亡国?
他心中对节华的怀疑更重一层,只问:“这与于归又有何干系?”
“今日怎地一个比一个心急?”
节华摇着头感叹一句,见他实在太过镇定,忍不住好奇:“你听了方才那话,就没什么别的想说的?这可是家师亲自推算过的天象,绝非虚言诳瞒。”
“一朝倾覆岂是儿戏?我晏氏江山又非空中楼阁,若当真有大厦崩塌的那一日,必然是积腐已久,沉疴难返,也非区区一人之力可改。”他话未说尽,但节华已经听出来了,这分明还是不信他。
他悲愤地搓了搓脸,当真是他将师父的声名都败坏干净了么?这等大事说出来都没人信?!
“之后无论我再怎么追问,师父都不肯说更多,并且还劝我不要插手,但我既然知道了,又怎么可能当真无动于衷,以我当时的本事,能看到那短短一刻异象已是勉强,什么也改变不了,只有扶珈山历代掌门所传的星衍之术,或可观全局,从中寻一线生机。”
他略过中间艰难说服师父的过程,总算说到正题:“在推演了千百种未来的可能性后,我总算找到了那一线生机,那就是你——沈于归。你出身高门,少有奇遇,命格尊贵,本该为后,但命星中途陨落,注定会死在入宫的前一日,而你的死,正是动荡的开始。”
“但星象能告诉我的也只有这些,再多我也无能为力,所以我能做的,只有先改变你必死的命运,可命数天定,人力岂能轻易更改?为了骗过天命,圆上你本该死去的命数,我才想出了假死之法——在世人眼里,沈家大小姐的确已经不在世上,只有这样,或许才是真正的那一线生机。”
“我的生死有那么重要?甚至能影响到江山安稳?”
“不如说你的死是点燃火舌的那根线,我曾卜过数卦,勉强推测过后来之事,二位姑且一听。你死后,王爷回京追查真相想要替你报仇,却不知为何与皇上反目成仇,兄弟阋墙,对上皇室生乱的卦象,后宫亦有动荡——”
他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思考一个显得不那么冒犯的说法。
“主少国疑,小人便能趁机作乱,搅弄风云,社稷危难,江山倾覆,近在眼前。”
他说到此处,便适时停下,给他们思考的时间。
最后这几句话也的确足以令晏秋池和于归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了。主少国疑,那当今皇上……
这一番前情坦陈之下,几人显然各怀心事,节华心中思虑太多,并未注意到羌云突然的沉默,和落在他身上的复杂眼神。
这番话,或许足以说服盛平王和于归,但羌云好歹也是化虚子的得意弟子,就算节华说的话听来处处合理并无漏洞,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他向来很听师父的话,拜入扶珈山的第一日,他们学的就是出世,扶珈山一脉,讲究的就是离尘世越远越好,纵有通晓古今之能,亦需冷眼旁观,不插手尘世因果。
节华向来比她更明白这个道理,为何这一次,会为了一个星象,执意做到如此地步。
虽然他一字未提,可她知道,就算修习了扶珈山秘术,可凡人之身妄图勘测天命,本就是以寿数作赌,何况他竟然能准确地算到于归身上,这背后究竟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羌云不敢想。
先前节华突然吐血的那一幕浮现脑海,她侧过头看他,脸上仍带着素日散漫的笑,可他的脸色很苍白,他的面容——从前有这么消瘦吗?
节华突然扭头看过来,羌云回避似的端起茶盏匆匆喝了一口,免得泄露眼中情绪。
她才不是担心他。
她就是——怕他万一真出点什么事,星衍之术他可还没教她呢!
“好师妹,接下来还有些话,事涉皇家隐秘,为了你的小命着想,不如先出去逛一圈,给我买两个肉包子回来?”
节华笑眯眯地同羌云打着商量,羌云心里想着事,闻言随意点了点头,正好她对皇家的秘密也没什么兴趣,她得出去走走好好想想。
待羌云走得人影也看不见了,晏秋池才道:“看来道长的秘密当真不少,还要特意把人支开。”
节华收回目光,坐直了身子,随即竟突然敛袖俯身,朝晏秋池和于归行了个大礼。
于归讶然,晏秋池微微眯眼,“道长这是做什么?”
“王爷,你我相识数年,节华斗胆托大,也算友人一场,在下有个请求,还望王爷与于归姑娘成全。”
“先生请讲。”
“我并非当真如此心怀天下之人,之所以费尽心思布了这么大一个局,是为羌云。先前所说撞见师父夜观天象之语,是说给羌云听的,最开始察觉异样的人,是我。而我算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天下大势,是她的命格。”
羌云天赋极高,本该是扶珈山下一任掌门,仅凭他三言两语,如何会说动师父改变主意?
是他先算出羌云命中将有大劫,难以寿永,为了替她转圜,一次又一次占卜,终于发现她命中的唯一转机,正是沈于归。
可再往下,沈于归却会死在与羌云相识之前,羌云失去这唯一转机,亦是难逃劫数。
这对她们二人来说,是一个必死之局。
要救羌云,就得先救沈于归。
他试图在千丝万缕的命数中为沈于归找一条出路。
可沈于归的命数并没有那么好算,甚至干系到了王朝命运,这已非他一个寻常弟子能窥探的天命。
化虚子向来崇尚顺其自然,并不曾算过两个弟子的命运,看着节华为了羌云的劫数不惜折损寿命强行占卜,终于松口,答应亲自替他算上一次。
算出的结果令化虚子也沉默了许久。
命数果真是天定,扶珈山隐世的愿望终究不能实现。
羌云必死的劫数,也与这个掌门之位分不开。
扶珈山这一代注定是要入世的,若羌云做了掌门,习了星衍之术,有些责任,就不得不由她来承担。
而节华想要的不仅是替她避开死劫,若注定此代掌门会以身殉道,那个人,不妨是他。
“虽然如今继承星衍之术的人是我,可羌云命中劫数仍在,既然上天已出给指示,变数在于归身上,在下希望王爷和于归,能在关键时刻,救她一命。”
于归听得唏嘘,看着节华的目光早没了之前的怀疑,她与羌云也算相识一场,若是力所能及,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便问:“关键时刻是什么时候?”
“到时你们自然会知晓。”
节华说完这句,忽然捂着嘴连连咳嗽起来,晏秋池沉默了片刻,还是递上一方手帕,节华接过顾不上道谢,忙捂在嘴角。
片刻后,他恢复如常,随手将帕子藏入袖中,抱歉地笑笑:“近来有些风寒,二位见谅。”
于归似乎瞧见帕子上有一丝红色,但节华动作太快,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节华很快又说起正事。
“死而复生虽为假,可月魄珠确有其物,还请王爷务必加紧寻回,于归当初虽侥幸未死,可那么重的伤,又岂是短短一两月便能恢复如常的?是我用了一位险药强行抢回了她的命,但也只是将她的伤暂时压下,若无月魄珠根治,于归只怕还是会有性命之忧。”
“此事不必担心,我已有月魄珠的下落,也已经派了人去取,他一定会将月魄珠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