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下来,秦域除了拦着秦大姐别讹人家骑摩托车的,基本就没怎么吱声。他倚着门框发呆,看着不认识的人在自己家里进进出出,倒像个看热闹的局外人。
这模样让从小看他长大的马大庆直犯嘀咕。要搁以前,这小子早该学他姐那套上蹿下跳的架势,不是死皮赖脸跟领导讨烟抽,就是跟人勾肩搭背装熟络。那才是他认识的二流子秦小玉啊!
现在这副安分守己的样子,难不成真把脑子摔坏了?马大庆直摸着下巴琢磨,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儿。总觉得这小子像换了个人。
眼瞅着太阳爬到头顶,镇上来视察的领导总算要走了。
罗镇长的秘书踩着被冲刷干净的地面过来,留下一串泥印子,过来喊:"秦玉是吗?镇长让你跟车去县医院看看伤。"说话时还瞄了眼秦域身边的秦大姐。
“快去。快去。”秦大姐一个劲儿的推搡着秦域,“记得拍个片子……要是落下病根以后老了有得你受的。”
秦域想了想,应了声好。
就像秦大姐说的一样,以后这身子归他使唤,不得好好保养以后瘸了拐了也是他遭罪。再看看这家徒四壁,短时间内,他想靠自己掏钱治伤根本是做梦,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去瞧瞧。秦域这么想着,便以“受灾群众”的身份荣幸登上了县政府的小汽车。
除他之外车上还有三个人。刚刚来喊他的那位秘书兼职司机吴小刚,还有这里的镇长罗廷斌,再就是综治办主任王鹏。秦域坐在副驾驶一路听他们谈论这次受灾情况。
还算幸运的是,这次泥石流并没有造成临崖村任何人员伤亡,但受灾面积较广,泥石流所经之地的不少农田都受到了影响。
罗镇长说:"等各村把受灾户数报上来,就按明年玉米价赔钱。"综治办王主任赶紧记在小本上,钢笔尖划得刷刷响。
“后续的山体加固工作,需要等市里的领导下来视察后才能给出具体方案,我们回去后先开几个会也商量一下方案,别到时候灯下黑,反倒落人话柄。”
“嗯。我明白了。”
公务车颠在灰扑扑的土路上,秦域靠着车窗装睡,耳朵里断断续续飘进"加固山体""市里检查"这些字眼。阳光透过树叶子在他脸上晃悠,明暗交错。
车开到镇政府大院时,后座两位领导先继下车,正当秦域拿不准自己该不该下车时,吴小刚提醒他,“你坐着。我还要带你去医院。”
“哦。”秦域收回准备去解安全带的手,乖乖坐好。
汽车再次启动。秦域透过后视镜看着办公楼前的人影越来越小。
“抽烟吗?”吴小刚拿出烟盒,给自己点了一根,秦域摇头,“不抽。”
吴小刚没说什么,自顾自地在旁边吞云吐雾了起来。
到了医院后,在镇长秘书的陪同下,秦域生平第一次享受到了一路绿灯的待遇。平时要等两个小时的CT,半个小时就拿到了结果。
“小伙子,你这明显就是旧伤啊!”看他片子的中年大夫一句话就拆穿了他受伤的真相,秦域心知肚明的沉默着,不打算辩解,倒是陪他来的吴秘书挺豁达地接了句,“没关系。不管新伤旧伤,您一并看了吧。”
闻言,那医生这才肯又拿起秦域的片子继续看了起来,不过他嘴里的嫌弃却是没停,嘀咕说:“见过蹭吃蹭喝……还是第一次见蹭医的。”
秦域是个心里能藏得住事儿的,听了这难听话面上也没什么反应。这不免让吴小刚多看了他两眼。
“骨头缝都快长齐了,也没必要在打石膏……”医生推着眼镜继续说道,“这样吧,我给你开点消炎药,然后你去外面找护士把外伤简单处理一下就回去吧。”
“好的。谢谢。”秦域礼貌告辞。
——
从医院出来,吴秘书任务也就完成了。他上车,落了锁之后摇下车窗说:"我还有事,你自己回去吧。"
秦域抬头想说句谢谢,却发现吴秘书已经踩下油门,只留下一串尾气。
县医院距离公交车站较远,秦域一瘸一拐的走在路上,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襟,好不容易走到车站,上了车,又发现车上的座位都坐满了。秦域顶着这头不良少年的黄毛,也不期待谁会那么好心给他让坐,就这么走到靠近后门的位置站好,看着窗外的景色一路路倒退。他摸了摸裤兜里的药片,塑料包装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回到村里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秦域远远望见自家院子里透出一线光亮,心下疑惑——白天去医院前,秦大姐分明说要带盼娣和有根回她那儿住,按理说此刻家中不该有人。
他拖着伤腿加快脚步,走近才发现那竟是摩托车的车头灯。白天见过的那个男人正蹲在地上摆弄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你怎么还在这儿?"秦域站在院门口问道。
男人抬眸扫了他一眼,目光很快又落回手中的活计:"车坏了。"他拍了拍摩托车前轮,"得等配件。"
秦域走近查看,确实不像是能立即修好的样子。"那你打算怎么办?"
"车先停这儿成吗?"男人语气还算客气,"等配件到了修好就走。"
"随你便。"秦域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开走廊的灯。想到家里连门都没有,他又补了句:"要是丢了坏了,可别赖我。"
男人闻言挑了挑眉,目光在破败的院子里转了一圈,那神情分明在说——就你这条件有什么值得我讹的。可惜秦域背对着他,没看见这个表情。
"今晚有地方住吗?"进屋前,秦域还是多问了一句。他想二楼那间空房可以借给对方暂住,就像白天借他换衣服一样。秦域向来记着小时候受过的善意,条件允许时也愿意帮人一把。
但听到男人说"不用管我,自有办法"时,他便毫不犹豫关上了门。
连续十几个小时没合眼,秦域倒头就睡。直到被一阵诱人的香气唤醒——是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味道。肚子适时地咕噜作响,他怀疑自己就是被这香味馋醒的。
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愣在原地:院子里竟支着一顶军绿色单人帐篷!帐篷帘上悬着盏小灯,地上架着小巧便捷的瓦斯炉,小锅里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发什么呆呢?"男人抬头冲他笑了笑,"我煮了泡面,一起?"
"你装备够齐全的啊。"秦域走近打量。
"出门在外总得备着点。"男人说着指向角落,"不过泡面是拿你的。"
一般受这种天灾影响的村户,当地政府似乎都会给予一些急需的补给。秦家也有。
大米,鸡蛋,还有一整箱拆袋即食的小面包,外加一箱矿泉水和泡面。
秦域不喜欢吃面包,也不喜欢吃饼、馒头等,他总觉得这些玩意儿干柴噎人。他喜欢热乎的食物,最好有汤,有料。
秦域看了看锅里的分量,"恐怕不够。"
男人便起身又取来一包泡面和两个鸡蛋。
锅里的水翻滚着,泡面和煎蛋的香气在夜色中弥漫。两人谁也没去开灯,就这么沉默地守着炉火。
火光映在男人裸露的手臂上,结实的肌肉泛着健康的光泽。他忽然从兜里摸出块花生味压缩饼干:"先垫垫?"
秦域摇头,看着对方津津有味地啃起那干巴巴的饼干,心想这人倒是真不挑食。
男人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忽然问:"想吃?"
秦域摇头。
男人挑眉:"不想吃你瞅什么?"
"没什么。"秦域收回视线,望着沸腾的锅,说,"面好了。"
两人分食一锅面,秦域很公平的给自己盛了半碗,又舀走一个蛋。
沉默中,男人忽然问:"在外面待好几年了吧?你没什么口音……"
"嗯。"秦域含糊其辞,转而问道:"你车要修多久?"
"说不准。"男人吸溜着面条,"配件从市里调,至少两三天。"
秦域点点头,没再追问。两人沉默地吃完面,秦域主动起身收拾碗和锅一起拿去洗,他这人向来公平的很,男人煮面,他收拾,谁也不欠谁。
男人也没拦着,坐在帐篷内看着他忙活。
拢共就一只碗一口锅,三两下就洗好了,秦域把男人的随身小锅还给他,准备回屋睡觉。
"等等。"男人叫住他,从背包里掏出一瓶不知名的东西扔了过去,"这个给你,应该比医院开的药管用。"
秦域接过,瓶身冰凉,标签已经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他晃了晃瓶子,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是药粉。
"谢了。"
“用不着。”男人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就当吃你泡面的回礼吧。”
说完,便收起小夜灯拉上了帐篷。
那你可真够亏的。秦域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回到房间,秦域坐在床边,盯着手里的药酒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看向窗外,从他的角度看出去,月光洒在院子里,照在那顶军绿色的帐篷上,像一个在黑暗中蛰伏的巨兽。
不惧威胁,反而安了他的心。
躺回床上后,秦域随手将男人给的这瓶药粉放在床头,他今天刚在医院包扎过,不准备重新上药,只想等明天再看看。淡淡的药香弥漫在空气中,秦域闭上眼睛,迷迷糊糊,脑海中浮起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明天找机会问问吧。秦域如是想着,然后慢慢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