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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春对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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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一刻,闻远应约出现在万福楼门前。正值晚膳,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店小二举着菜肴珍馐在堂内穿梭。从正门望进去,装潢不过略微精致些,一眼就能数出有几桌子人,也见不着什么厢房、阁楼,实在只是个寻常人家宴席的地方。再往内望望,视线便被一扇六丈的屏风隔断了,其上丹青跃然,绘制的正是一副《江南青绿图》,若是遇上懂行的,便知道这是前朝大师唐金和亲手所作,上面还留着米元的墨宝。

门口的侍者见闻远定神瞧了半天,忙迎了上来,笑问:“这位公子,可是要在万福楼用饭?可有预定?”

闻远答道:“对,在镜上仙定的桌。”

侍者脸上笑容更灿烂了,语气都亲切了几分:“原来是镜上仙的贵客,您这边请,小心脚下——”

绕过这幅《江南青绿图》,眼前豁然开朗。外堂的嘈杂喧嚣声被隔绝开来,骤然变低,甚至能听见几声清越的鸟鸣。闻远愕然环顾四方,只见得树木青葱,流水潺潺,山石玲珑。树木掩隐间,偶尔露出一点屋檐、几点人影——当真像是入了画般。

……不愧是南允王啊,这样的地方,足够有身份、有地位、有财力的人才能入席。闻远常年呆在边城,哪里见过这样精巧的景致,不由得咂舌,生出几分熟悉之感,又默默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当然,还得足够败家子儿,在这里吃饭怕是顶普通军户一年俸禄,南允王纨绔也不减当年啊。

“公子,咱们到了。”侍者出声提醒,躬着身静立一旁。面前的房门上,“春诵”两个字落在小牌匾,笔法柔婉。

闻远定下神来,示意他离去,推开了房门。

檐下风铃“泠泠”响动,暗香从门缝中淌出,再仔细去寻,又寻不到了。谢行溪起身迎接,笑道:“闻小将军。”

闻远行礼:“三殿下。”

“不用多礼,来,坐。”谢行溪比了个“请”的手势,闻远也不多拘泥,两人一同落了座。闻远敬了谢行溪一杯:“京中一别,竟已有三年。自留月台刺杀案后,我同父亲一直驻守边关,这还是头一遭入关来,倒有些不习惯这里的和风细雨了。”

年少时便有的交情,此时也无需繁冗的恭维词缀。寒暄几句,两人动了筷子,谢行溪简单讲述了在徐宅发生的事,也并未隐瞒徐河单独交谈的内容。

听完后,闻远大概猜到了自己要做什么,试探问道:“三殿下,是需要我去常州城北的明镜茶庄探查一番吗?”

谢行溪点点头,往自己杯中又添了茶,茶添八分杯,话也只说三分:“是,也不是。你只需要每日同一时刻去喝一次茶即可,别的事,一律不用管,一律不用打听,喝完茶以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下闻远有些糊涂了,接过茶壶,给自己直接添了满杯:“如今事态紧急,不应该尽力追查吗?这神秘人居心叵测,早日缉拿才是。”

谢行溪没有回答,反问道:“小将军,你认为徐河在这件事里是什么角色?”

少年人心直口快,不假思索道:“徐盟主为人自然信得过,但此时的行为过于奇怪,甚至有些自相矛盾之处。我想会不会是受到了幕后之人的挟持,不得已这样做?”

“若是受人挟持,谁能挟持徐河?徐盟主一生嫉恶如仇、正气凛然,不会被权财收买,又无儿无女、无妻子父兄挂身,如此之人,哪来把柄受人钳制?”至此,谢行溪顿住话音,眼见闻远又苦恼起来,谢行溪悠悠又道:“但我思来想去,还当真想到了一个可能收买徐盟主的东西。”

闻远眼睛一亮,等着谢行溪说出下文。谢行溪倒出些茶水,指尖引着水线,在桌上画出一个“义”子,声音陡然变轻变冷:“徐河,平辉县人,二十三年前曾在代王麾下暗中效力。徐河不领官职,与十二位义兄弟合称‘十三广鹤卫’,只受代王调派,曾奇袭敌营击溃一千敌军。代王在长生坡遇袭,十三广鹤卫拼死相救,血染荒野。”

这样细碎的过往都被翻找了出来,南允王到底有多大的势力?闻远心跳越发急促,缓缓抬眼,却发现谢行溪正沉沉望着自己,那样肃杀的眼神,闻远三年前不曾见过。听至此,闻远心头也有了大概猜测,额头浸出薄薄冷汗。

下一瞬,谢行溪收回目光,又端出了温和亲切的面容:“当年,代王身死长生坡,大多数人认为十三广鹤卫也随之曝尸荒野。但在永朔二年,徐河突然现身江南,与天下义士盟,平定了长久的江湖内乱。闻小将军,你认为这样的人,用什么去绑架他最为合适?”

言已至此,闻远捋了捋思绪,心下明了。三年前留月台刺杀案,扯开了当朝太后的遮羞布,虽然对外宣称是赵王谋逆、刺杀皇帝,但胡月残害忠良、利欲熏心那档子事,并不难打听。当今圣上在刺杀后身体时好时坏,朝政日渐被太后党羽把持,积弊渐深。像徐河这样的忠贞死节之人,能不心存愤懑?虽然个中关窍还有些想不清,但飞雪解药一事,必然直指朝廷。

又是一杯茶落肚,闻远搓搓手指,终于还是问道:“三殿下,其实这三年中,我一直在回想留月台刺杀案,当年的许多疑问,不知道能否得到解答?”

谢行溪挑眉,静待他发问。

“我听闻,太后曾派亲信去刺杀皇帝,有一队带着奇异耳饰的人及时救驾,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每每思及此,闻远总觉得留月台刺杀案还有一个看不见的影子飘荡其中,难以捉摸又令人细思极恐。

一问就问到了最为头疼的问题,谢行溪遗憾摇头:“这些人在当日救驾后凭空消失,皇兄亦有意隐瞒。我也曾多方追查,只知道这些人隶属于‘影听’,曾是代王麾下精锐,其余一概不知。”诡异的是,每当谢行溪摸到了模棱两可的相关证据,便会被百般阻挠,最终一无所获。

闻远想了想,道:“没想到风清先生曾是开国重臣。杜师父说,风清先生实属当世武林第一。我这次下江南,不知能否有幸请风清先生再指点一二?”

风清师父死在陇山的事,只有谢行溪自己和谢北林知晓。两人知道事有蹊跷,有意隐瞒,对外只说风清先生游历江湖——横竖陈风清武功高强、性格跳脱,游历十年半载不见人影也合情合理。谢行溪心中泛起淡淡的悲凉,面色仍是如常:“师父游历至今未归,我几次三番寻人都让他躲过了。”

两人默了一会,闻远想问裴小侯爷如何了,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如今裴富贵已经自称裴稷,字纾离,是楚国旧太子,在楚地当叛军头头,早已不是当年旧友。

“那....双姑娘近日如何了?”得,终于让他弯弯绕绕问到这里了。

西塞边关苦寒,消息也闭塞,闻远三年中几乎没有听到过有关双成的消息。他许多次梦见双成漂亮的眼睛,梦见她没有与姜照雨一同离去,最后梦见“双国相死谏赵王,血溅三尺”的悲声呼喊,于是惊醒。

闻远提的每个问题都让他满心无奈,这几年自己探听到阿成的消息,其实并不多多少。谢行溪暗暗叹气,还是答道:“阿成嫁姜照雨,之后鲜有外出,我亦有心无力。”鼓城遥远,消息难以越过两军交战的壁垒,自己只隐隐知道姜寒向赵王求娶了双成,一直软禁在后院。

谢行溪接着说道:“成婚当日,我去了鼓城。”说完这句,又静默下来,闻远也不再追问,两人默默对坐着。

昌平九年八月廿七,宜嫁娶。谢行溪设法潜入鼓城,但最终……只是目送车队经过,什么也未能改变。两列军士身披寒甲、手握长矛,冰冷而缓慢地护卫在喜轿两侧,轿子里是不能说话、不能动弹的新娘子,面无脂粉泪长流。

茶水有些冷了。

谢行溪默默然一会,调开了话题:“稍晚有一场比试我想去看看,就不多作陪了。闻小将军自便吧。”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夏弦厢,裴稷又换上了李乐山的脸,正听宫言讲常州的趣事儿。二人皆眉眼舒展,裴稷更是笑得打翻了茶水,打湿了衣袖。

宫言继续绘声绘色道:“再说说那常州知州府的小女儿,杜花月,常州人称小山猪。乐山兄,你先前在鸣雨湖招惹那位姑娘,正是她。”

“好好一个美貌姑娘,怎么起个山猪的绰号?”裴稷奇了,连忙追问。

“公子可曾见过山猪拱人?伸出两根长长獠牙,这样——”宫言两手比划了个铲的动作,“一下把人掀翻在地。那杜花月脾气刁蛮,先前有个书生不小心惹了她,她便命下人找来两根长长的竹竿,一左一右,把那书生戳得嗷嗷直叫。这不正是小山猪?”

“哈哈哈哈——”两人又拍案大笑。

少顷,裴稷慢慢止住笑,佯作苦恼样:“小言公子,李某忽然想起,今日下午有一场比试我可是不得不去看看,怕是要先走一步了。”

宫言端起茶润了润嗓子,略一思索,问:“乐山兄是要去看‘西海棠’佼雅的比试?我也颇为好奇,何不同行?”

“那当真是受宠若惊。”裴稷顺水推舟应了下来,满脸欢喜起身。

这“西海棠”佼雅是何许人也,竟引得众人关注?甚至还有人放话,佼雅今年定会胜过闻远,夺下武林第一的名头。这事还要从三十多年前说起,那时江湖有一高手自称“西海棠”,曾与旧江湖第一高手约战,在笑槐岭缠斗三日,输下一招,自那之后隐迹江湖。今年武林大会忽又现身这位佼雅,自称“西海棠”,江湖老人们大惊:此人容貌、音色与三十多年前那位“西海棠”别无二致,难道竟有人闭关修炼三十年容颜不老?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传的神乎其神,偏偏他在鸣雨湖又未曾出手争夺银桃枝,众人可都等着今日看他深浅呢。

不过,有心之人自然能想到,容貌、音色虽然独特,但并不是不能依靠易容复刻一位“西海棠”出来。裴稷等人心里可门儿清呢,这位“西海棠”忽然被推到风口浪尖,怕是牵着无数幕后谋划,今日是去看看手笔的。

二人谈笑间踏进万福楼前厅,嘈杂声顿时涌现。宫言不经意般出言试探道:“昨晚徐盟主忽然提出‘飞雪’解药之事,李兄,我觉着他就是想拿着当噱头,最后彩头说不定只是普通的财宝罢了。”

“我觉着……”裴稷目光一凛,话语卡了壳。

五六丈前,并肩走着南允王和闻小将军。

只是一个背影,裴稷便能笃定那人是谢行溪。

“……徐盟主不是信口开河之人。”那一瞬间的卡顿很快就被掩盖过去,裴稷垂下眼皮,暗暗放慢了脚步。一旁的宫言没有放过这一点细微的变化,眉梢仍然带笑,眼中闪过几分猜疑。

眼见谢行溪跨出了万福楼大门,裴稷竟觉出一点如释重负。不见便不见吧,两人已经道了别,如今的身份也没法把酒言欢。裴稷漫无边际地想,如果是三年前,这时候他直直搂上去便是了,怎会这般犹犹豫豫、忸忸怩怩。

谢行溪忽然停住了脚步,僵立在万福楼门口。裴稷再不能拖延下去,磨磨蹭蹭走到谢行溪身后,迟疑着要不要开口借道。

下一刻,他也看见了万福楼外情形,瞳孔微缩,僵立在原地。

——漫天纸/钱飞舞,一群穿着麻布丧衣、戴着高高帽子的白发小孩笑容灿烂,瞪着眼睛、撒着钱币,齐声诵道:

“活人将死——”

“逝者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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