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马车渐渐消失在街尾,闻远拱手告辞。少年人踩着薄薄的月色,回将军府去。
“你也该回了。”陈风清负手而立,看向谢行溪,“回侯府去吧。这一场刺杀案还远远没有结案。”
谁在执棋游移,谁在观棋不语?夜太深,月已晦,看不清。
细雪又开始淅淅沥沥落下,直到淹没了谢行溪远去的身影,直到沾满了陈风清的枯发。陈风清终于动了一下,迈开步子,却不是往翠香楼里去,而是到和丰侯府去。
远远看见和丰侯府火光跃动,陈风清一猜便是谢锋返在训儿子,微微一哂,翻过高墙,环顾内院,思索起路线。
没等他想起怎么走呢,身后忽然贴上一个鬼魅人影,咽喉处寒光逼近。陈风清叹了口气,懒得躲开,任由匕首浅浅割出一道血痕,双指夹住匕首偏头:“英雄饶命啊——王葫芦,你这也忒凶狠了。”
寒光折断在对方手中,和丰侯府王掌事眼神沉沉,退开一步,心里既警惕又错愕。陈风清摇头晃脑转过身,摸摸袖子,“呼”吹亮火折子,放到自己脸前:“不认识我了?我还魂来索命了哟。”
“你没死。”王掌事微微睁大眼,又往后退却一步。蹦出这三个字以后,他又牢牢把嘴闭上了。
陈风清非常自然地搂住对方肩膀,大言不惭道:“也不想想我是谁?哎对,正好你来了,我问问侯爷房间怎么走啊?没来拜访过,找不着路。你现在在做什么营生呢?看你穿着打扮还挺气派……”
被搂住的王掌事浑身紧绷,僵硬着给对方带路,一句话也不想和他多说。
在回来路上,谢行溪本已经想好了今晚的一百种挨骂姿势。谁曾想,踏进侯府,和丰侯点着灯在堂上安静等待,见他回来,既不训斥,也不恼火,只是看着他,随后便起身抱住他。
父子二人围着炉火,在堂上平和交谈了片刻。王掌事扣门入内,俯在侯爷耳边说了几句话,和丰侯点点头,又看向谢行溪:“你回房歇息吧。”看他那一眼里,太过深沉复杂。
那一瞬眼神,在谢行溪脑海里停留了很多年。
等堂上重归于寂静,一个人影从屏风后背着手踱出。和丰侯起身行礼:“风清先生,多年未见了。请坐。术迹先生也请坐吧。”陈风清回礼。
三人坐定,和丰侯看着王掌事——王术迹——感叹着发问:“我们和风清先生有多少年未曾见过了?我记得,像是有十九年了。”
王术迹颔首:“是十九年有余了。”
十九年如烟逝去,和丰侯心底颇为触动,陈风清眼神落到了远处:“应仁那小子,也走了快二十年了。”
茶雾袅袅,堂上落入了静默。代王段应仁之死,是三人最不想触碰的话题,但也是他们三人聚首时避无可避的话题。
陈风清吹了吹茶沫,绕过了这个话题:“锋返,刚刚那小子,是你儿子?我听皇城逸闻,那小子八岁才被你带回府来,这么怕你家余夫人?”
“我家夫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脾气,看到我带了个私生子回来,不得扒掉我一层皮?”谢锋返皱着脸苦笑一下,有点失落地看着茶杯,“不过当时,如晦已经走了五年多,也没人扒掉我一层皮了。”
原来余如晦在永朔二年就离世了吗?过去总是害怕,所以一直没有过问谢行溪,今日听到余小姑娘的死讯从故人嘴里说出来,陈风清心里忽然堵得慌,他不自觉讲一些玩笑话:“小世子母亲是什么绝世美人,把你迷成这样?余夫人都镇不住你了。那怎么不带回家来做个小妾?”
“他母亲生他时候难产了,没保住大人。当时我还在行军打仗,带着他们俩太危险,恰好他母亲在江南有些亲戚,我便让他们先投奔过去,结果因为战火通信断了。高祖登基后我去江南好几次也找不着他们俩……”
王术迹忽然打断谢锋返的讲述:“陈老贼,你是不是早早见过那孩子了?”
“哈。”陈清风抚掌一笑,扬起眉毛:“行溪可是我的二徒弟。”
“什么!”王、谢二人惊得坐直了,谢锋返气得吹胡子瞪眼,急急发问:“风清先生,你是昌平几年到的盛京?”
看到他俩被戏耍一通急了眼,陈风清不急不躁,意味深长看着他俩,慢慢品起茶来,咂咂嘴:“好茶!”
“昌平八年?七年?总不能还要更早吧。”谢锋返急得站了起来。
陈风清不卖关子了,挤挤眼,说:“错了,永朔九年这孩子就是我徒弟咯。手艺比当年还精湛啊,王葫芦。”
对面的王术迹气得想揍他,瓮声瓮气开了口:“老贼,在盛京潜藏十年,真有你的。你教了什么歪门邪道给小世子?”身边谢锋返跌坐进椅子,一时间不知道先气陈风清十年不来相聚,还是先气陈风清擅自收徒。
“你们俩这么生气干什么,”陈风清面带委屈,脸上皱纹都堆一块了,“论文,我当年可是三军帐内座上宾,大宁王朝开国首辅;论武,我剑法独步天下,当年名义上的江湖第一都输我一招。我还不够格教行溪小子?我不够格,谁敢有这个资格?”
道理是有那么几分,木已成舟,辩驳无用,谢锋返微微叹气:“我只想让他当个普通世子,荣华一生。不用从先生你那学什么。”
“想的倒是挺美的,”陈风清靠在椅背上,翘起腿,“那你当初想到今时今日,你也成了案上鱼肉了吗?盛京作网,你插翅难飞。至于你什么时候得死、背负什么罪名,都看胡月心情咯。所以啊,你还得谢谢我当了他师父。”
世事难料啊。本以为能太平百年,让几代人平安喜乐过完一生。谢锋返默了一会儿,起身行礼:“本侯自身已经难保,但稚子尚年幼,愿听风清先生教诲。”
半刻钟后。
陈风清气得跳到门口,叉着腰:“这也不愿,那也不肯,亏你还是领兵打仗的,怎么这么婆婆妈妈。你就坐在家等着胡月砍你脑袋吧!我不管你了!”
语罢,摔门而出。
雪散去,云雾开,月色澄明,轻荡荡落在肩头。陈风清想起,段应仁死讯传来那一天,自己也是面对澄澈的月色——不过那是晚秋,天地更加寂寞肃杀。代王段应仁,是个好臣子,好王爷,更是个好弟弟。十七领兵,随高祖南北奔波十七年,战功无数,智勇卓绝,却性格谦卑,不骄不纵,一心为君,宽厚待人,手下莫不折服。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在了不知名的小山地里,怎么会埋葬在普普通通山贼手中?陈风清想过段应仁很多结局,或是功成身退,退守一方田园;或是战死沙场,万军取敌首,快意皆一剑;或高居庙堂,谦恭辅佐,开万世太平……可是他却死在了山贼粗劣的钝刀下。
这结局,对于代王实在太可惜、太可笑。
怎能不心疼呢?代王段应仁,是他陈风清的开山大弟子,是他引以为傲的大徒弟。
杀死他的难道是钝刀吗?要他命的分明是……
“风清先生!”
谢锋返追了出来,远远叫他。
和丰侯谢锋返也同样是好臣子,好侯爷。爱兵如子,战功赫赫,害时常有为民进言之举。但是如今,盛世危如累卵,敦厚温和有什么用?豺狼虎豹的时代即将来临。北,赵王段泽齐磨刀霍霍、野心勃勃;西,羌人刀尖程亮、只待饮血;南,南疆动乱不已、蛊虫横行;东,琉球鬼祟窥探、心怀不轨;中,太后胡月贪婪如饕餮。更别说六国遗老遗孤,心怀怨恨,日日不得安寝。天子遇刺,皇城大乱,胡月趁机封锁城门、募集精兵,欲借大义之名号,行瓮中杀戮之事实,和丰侯手握重兵、威望甚高,用来栽赃开刀再好不过。
此时若是反了,或许还有翻盘的机会,或许在将要开启的逐鹿时代,还能割据一方,只可惜……陈风清低头,脚尖已经把后院的草踩扁了一片。
只可惜,和丰侯谢锋返是个彻彻底底的好臣子,好侯爷。
宁引颈受戮,亦不愿置信义于不顾。
镇西将军府。
闻远纵步到了大门,微微错愕——本应众人休憩的将军府,此刻灯火通明,人影穿梭,大门敞开,停着数辆马车。闻远跃进院内,看到母亲正在指挥着家丁搬运行李。
“这些裘衣放到后面车里去。”任夫人转过头来,看到闻远,笑了起来,快走几步到他面前,伸手拍了拍闻远肩头,“落上雪了。还好你回来了,正让人去城里找你呢。”
搬运行李的家丁来来往往,脚步不停。闻远不解:“母亲,这是在准备回西北大漠吗?可是如今皇城戒严不知几时结束,怎么这个时候收拾行李?”
任荷霞笑弯了眼:“因为这是准备今晚就动身了。太后有令,镇西大将军今夜启程,驻守封地。”
“什么?”在这个时候?太后怎么会放行?
“行刺天子的贼人已经尽数招供了,和镇西将军府没有什么关系。眼下西边羌人开始躁动了,太后便下了密旨让将军回防边关。说起来太后还夸你少年勇武,给你撂了赏赐,你是留在盛京领了赏再走,还是和我们一同离开,等使者连同粮草一起送赏赐来?”
这谁还在意赏赐不赏赐的,闻远惊得抓住了任夫人衣袖,焦急发问:“背后谋划的贼人是谁?是不是赵王?”闻远眼前,隐隐浮现出赵王府印着徽记的马车、姜寒回望的眼神、双成离去的身影。
“寒甲营参谋,贺万笛。”
同一时间,赵王府。
赵王拢起华服,扶着侍女的手,上了马车。赵王撩开车帘,对姜寒微微一笑:“姜先生谋略过人呐。前两天还着急能不能回去,今天太后赶也似的放我们走了。”
“在下不过是,让刺客说出了太后娘娘想听的答案而已。”姜寒嘴角勾起,眼神冷静。
车轮缓缓开始转动,朝着鼓城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