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仍是小雪纷纷不止。大清早,翠香楼冷冷清清,门扉再次被推开。一位面容清秀的小厮在门口拍净了身上的雪,收了伞,跨入门内。还未等他开口,浓妆艳抹的老鸨打了个哈欠,一脸恹恹:“今日不迎客的,酒水点心都没有,避雪自便哦。”
经过昨晚上一折腾,翠香楼的姑娘谁还有心思出来接客,就是接客,想来昨晚的事也传得沸沸扬扬了,也没客人愿意来。老鸨口音重,那小厮愣了愣反应过来,一脸歉意,又向老鸨行了一个礼:“多谢好意。不过在下是受姜公子委派,想向妈妈打听个人。”
“慢着,”老鸨一下坐直了身体,迅速拢了拢鬓发,眼神警惕起来,“你们也是来打听.....昨天下午和裴稷谢行溪两位公子在楼外聊天那位姑娘的哦?”
小厮闻言连连称“是”,他笑道:“双姑娘素来有些贪玩,常常带着暗卫不打招呼就走,据说这两日自己到盛京来了。国相大人焦急,托了我家公子帮忙寻找。昨天见那位与裴、谢公子交谈的姑娘,甚是眼熟,故而想向您打听打听。”
老鸨换了个姿势,一只手支着脸,拿起烟枪慢慢享受着。待他说完,眼睛一亮,冲小厮缓缓吐出淡淡云雾,嘴角一挑:“国相,双姑娘……哎哟,哪个姜公子哦?难不成是曦乐郡主家那位公子?”
.....看来这老板娘也是姜寒双成的折子戏爱好者之一啊,一听姜公子双姑娘,甭管他“江公子”“蒋公子”“霜姑娘”,立刻明白是姜寒了。小厮点点头:“正是照雨公子。”
听到活的爱情故事,老鸨一下子就激动了,略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弹了弹烟杆:“那可真是不巧了哟,那个姑娘叫红儿,此时就在楼上。”
不是双姑娘吗?小厮神情低落下去,黯然道:“多谢您了。不过……听您刚才的意思,您怎么知道我们要找她呢?‘也是’?难倒之前有人打听过吗?”
老鸨一挑眉,烟杆虚虚点了点小厮的胸膛,娇媚一笑:“你没听说昨晚翠香楼发生的事啦?”
“不曾。”小厮摇摇头,一脸不解。
老鸨狠狠撮了一口烟,面前一片氤氲,愤愤道:“我跟你讲哦,可气人了这件事情。一个那么高的男的,带着个瘆人吧啦的面具,一进来哦就看到他那个刀,那——————————么长哟。上来金子一摆,就开始问,我跟他说是红儿他偏不信嘞,呼啦啦的刀就下来了,哎哟当时可吓死我了....”
“那可真是惊险,”小厮皱起眉,神情慢慢变得凝重,“糟糕,不会有歹人想要暗害双姑娘吧!我得赶紧回去回复姜公子……多谢,失陪了。”说完,急急转身就走。
“哎哟哎哟,年轻人急得嘞。”老鸨眯起眼睛吸了一口烟斗,冲小厮离去的方向抛了个媚眼,“急什么嘛,分享一点小青梅小竹马的爱情故事再走嘛,天天听书,都没新故事听嘞。”
另一边,和丰侯府。
昨夜谢行溪早早便歇息了,前半夜睡得实,许是窗外风雪呜呜咽咽声太大,后半夜倒不安生起来了,乱梦一个接着一个,灵魂浮浮沉沉。谢行溪感觉自己像是在湖水中下沉,一片黑暗,密密实实压在身上,快要喘不上气来,他奋力划动疲软的手脚,隐隐约约听见了湖面一片嘈杂,他终于探出了湖面,不太熟练地大口喘气,贪婪的呼吸着,一个人影突然向他压过来,混乱嘈杂的声音陡然变得清晰,他听见厮杀声,哭嚎声,笃笃木鱼声,火焰毕剥声,和尚诵经声。他挣扎着反抗着,却无法撼动人影一分一毫,被湖水重新淹没。在彻底沉入湖底之前,他隐约看见一个僧人,看不清面容,但能感觉到那人安然无比,衣袂翻动,与他一道下沉,一手捧木鱼,一手持铜磬,直直敲下——
“笃——”
谢行溪猛地睁开眼。
天色已隐隐明朗,淡淡的光落在锦绣被褥上。谢行溪心如擂鼓,冷汗浸湿了床褥,梦里的内容已然遗忘大半,只记得木鱼笃笃声和无边的恐惧。他坐起身稳了稳心神,吹起一个火折子挑亮了床头的灯盏。
“笃笃笃!”
那与梦境中相似的微弱声音又一次响起,谢行溪惊得手一抖,惊愕地寻找声音来源。片刻,他神情彻底冷静下来,甚至带了几分恼火,披衣下床,身影闪动到窗前,一把拉开窗户,迅速把手中的火折子甩了过去。
“哒!”裴稷熟练地在脑门前接住火折子,两指夹着火折子挽了个花,得意地冲谢行溪挑了挑眉。
扰人清梦的家伙。谢行溪跟着他挑了挑眉:“大清早,急着找我打一架投胎?……哎你,出去,冻死你。”谢行溪笑起来,支起胳膊挡住裴稷,摁住他不让进窗,裴稷“哟嚯”一声,弹了一下谢行溪左边肩窝,趁对方手上失力灵巧的钻进窗户,谢行溪迅速回头踹了他一脚,裴稷一个没站稳,和地板来了个脸贴脸。
裴稷翻身坐起,搭着对方伸过来的手站起身——不对,用力一扯,把谢行溪也扯倒在地上,终于得意地制着对方右手哈哈笑起来。谢行溪跪倒在地上,另一只手险险撑着了地,没摔到姓裴的身上去,他抬眼看着对方欠揍的笑,右手猛地发力反拧。裴稷手连忙跟着发力,求饶道:“好好好不和你打了我是来说正事的,嘶——”谢行溪借着右手的力忽然撑起来,左手往裴稷胸口实实来了一拳。
“友好地”打完了“招呼”,俩人从地上爬起来整顿自己的仪容,裴稷率先开口:“少渡要见你我。”谢行溪踱到桌边挑了一壶酒温起来,闻言倒是毫不意外:“刺客的事。”他用的不是问句,他笃定谢北林会因为这件事在这个时候找他。
“瞒不过你。”裴稷在房间里晃悠了一下,自然地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他应该已经到‘花满都’了,你收拾快点,我赶着去尝他们家的鸡丝蟹黄金云吞。”
谢行溪转到屏风后面细细索索更衣,裴稷继续和他闲聊:“……听说最近他们家来了个江南的厨子,做鸡丝蟹黄金馄饨那是一绝,据说汤汁是浓稠白郁,鸡丝打底,蟹黄提鲜,一口下去……”
“……听说那个厨子做羹也是一绝,去‘花满都’吃过的回来都劝我尝尝山药凤爪响螺汤,听说他们家选的响螺肉质鲜美肥厚,收汁入味……”
“……少渡昨晚就飞鸽传书给我了,让我早点来寻你。更衣好了吗?”
“稍等。”谢行溪整理着衣襟。裴稷站起身把暖炉上的煮沸的酒拎起来闻了闻,眉眼一弯,转过头进屋找谢行溪,正欲开口,忽然扫到对方拉扯衣襟隐隐勾勒出的轮廓,一时之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飞快移走目光,张开的嘴一下子抿住,又张开想说什么,又合上,最后慌慌张张寻了个杯子,尝了一口美酒。他想,我要说什么来着,哦,我要说,这酒香气特别,可是塞外送来的“半两春”?
落成以来,任由王朝更迭,世事变迁,花满都的牌匾从未积尘,花满都二楼支出来的大红灯笼,从未黯淡,回首已是百年熙熙攘攘。混战年间尚宾客不断,这太平岁月更是一座难求。不过沉昭司少卿大人自然有些手段,今早到花满都订座,不出一个时辰便备好嘉肴在包厢中等候了。裴谢二人并肩进门,看到谢北林朝服都没来得及更换,此时正闭目小憩,同时放轻脚步,压低呼吸。在二人踏进房门一瞬间,谢北林迅速睁眼,看到是他们二位,忙起身上前:“富贵,阿行。”
谢行溪晃了晃手中的酒囊,抛给谢北林:“上次答应你的,‘半两春’。”
“嗒。”谢北林一笑,顺势接过掂了掂,拔开酒囊,顿时满屋生香:“这回倒是没骗我。”谢北林招来随行小厮,三言两语吩咐下去。趁着落座闲聊的功夫,一众纤腰云鬓来来回回布菜,满屋的酒香弱了下去,混杂在满桌佳肴中。布菜的美貌丫鬟偷偷觑着谢北林的白发,那俊俏的公子哥像是雪雕出来的。花满都里大富大贵的客人常见,穿着朝服顺路吃一顿的也很多,“白雪人”在花满都也是不少见,但是穿着朝服的“白雪人”可就少见了。无需多瞧,丫鬟已然明了谢北林的身份,暗暗惊奇,没想到“这位”眉眼生得如此招人,说是漂亮也不为过。
谢北林揽着袖子,夹了一块糕点:“花满都新厨子手艺确实不错,盛京没有几人能比得上。”
“新开的百解轩也不错,有机会请你去试试菜。”谢行溪给自己添了一杯酒,又捞起一只云吞。
“百解轩我也略有耳闻,只可惜近日公务繁重。”谢北林放下筷子,屏退众人,正色低声道,“皇上遇刺一案多有蹊跷,还望你们二位相助。”他指节抵着一块木匣推过去,轻轻扣了扣。
此时,门外走廊转角处,一个相貌平平、书生打扮的人焦急地捻了捻手指,压低声音询问身边的同伴:“你能听到多少?”
“太远了,这花满都不知道怎么修的,这么点距离就听不到声儿了。”同伴搓搓鼻子,言语憋闷。
“嘶,这些丫鬟看着漂亮,可忒难缠,想走近点都不成。”书生打扮那人张望了一下,与走廊不远处一个笑盈盈的丫鬟碰到目光,连忙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你再努力努力,哎这谢北林是个人物。”
“阿非,你说这几个人会不会只是吃个饭?这谢北林是不简单,但是那两个纨绔...没可能啊。”
“那姓谢的怎么可能在这节骨眼平白无故吃顿饭享受生活?指不定是借这个机会见别人,或者传达什么消息。”书生捻了捻手指,“回去给主子请示请示,这两人也得盯着。”
太后生辰,皇宫之内,一代天子公然遇刺,行刺者甚至还能全身而退。虽说皇帝身边当时只有两名随从,但那也是皇城数一数二的高手,却没有拦住刺客那一刀。
“那贼人是用暗器的高手,飞刀直直就刺进了皇上心口,但是最致命的,还是刀上的毒。据其中一个侍从交代,追出皇宫后,有三名同伙接应,都是武林中的高手,最终让他们四人都逃走了,只打伤了其中一个贼人的腿部。”雅间内,香雾缭绕,气氛一下子低落了,谢北林整整衣,“昨天把能问询的都问询了一遍,这次遇刺怕不是一个人的手笔。我准备去查查别的,不多奉陪了。”
说完,谢北林拿起一旁的斗笠起身。谢行溪拿起小木匣,屈指弹了弹,笑了:“又帮你分担工作,又帮你分担监视的,你们沉昭司什么时候给我也发发俸禄?”不等谢北林把话堵回来,谢行溪压下声音:“查到什么程度,‘那位贵人’也能查吗。”
“哒。”谢北林顿住,漂亮的桃花眼漫起笑意,抬手在唇边划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行溪,慎言。”
言尽于此,谢北林拱手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