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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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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佝偻的黑色身影在雪地上快速行走,他没有撑伞,雪花散散撒了他一身。黑影轻车熟路穿行在小巷中,终于在“翠香楼”门口停了下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快步上楼。

翠香楼二楼小间,此时真真是活色生香,裴、谢二人在一堆莺莺燕燕中间玩骰子,娇声笑语不断,地上歪倒着几个酒壶,琼浆乱洒。黑衣来人一把推开门,看着颓靡的两人,面色不改,一揖到底:“世子,侯爷请您回府。”

谢行溪喝的有些发晕,满不在乎答道:“晚些吧。”

“世子,侯爷请您回府。”

谢行溪皱了皱眉,坐直身子望向来人:“我知道了,王叔,晚些便回去。”一旁的小婉轻笑给他斟酒,附和了一句“是呀是呀,再玩会吧”。

“世子,侯爷请您回府。”

这是真不给面子了。谢行溪正欲开口,裴稷笑道:“王掌事的,替我向你家侯爷告罪,我今天请小世子喝壶酒。”

“世子,侯爷请您回府。”王老掌事仍只是这样说道。

气氛低下来,莺莺燕燕们不敢再调笑。

谢行溪抛了酒杯,深深看了王掌事一眼,赔罪告辞。

和丰侯面色铁青,端坐在堂上。

谢行溪一脸菜色,正跪在屋外。

贺万笛揣着手,小心翼翼地挪到和丰侯身边:“侯爷,您这都在这坐了几个时辰了,眼看着也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了,不如先进屋去喝口茶、用点晚膳?”

谢老侯爷瞄了他一眼,没理他,伸手拎起水壶晃了晃,没有声响——骂这逆子太费口舌,两壶茶早就没了,默了一下,终于昂着脑袋背起手,慢悠悠起身回屋,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跪得端端正正的谢行溪。

见和丰侯起身,贺万笛暗暗一喜,唤来仆役,故意将声音提高了些许:“快拿件衣服给小世子披上,跪了这么些时辰,地上寒气又重,小世子风寒也尚未痊愈,不披件衣服不行哪,你看这小脸都发青——”暗戳戳看了看和丰侯敦实的背影。

那敦实的背影顿了顿,谢老侯爷沉气又沉气,终于憋出一句怒吼:“滚进屋来!吃饭!”

闻言,贺万笛嘿嘿一笑,赶忙把谢行溪搀起来嘴里也没停:“哎哟,怎么站不稳了,膝盖疼吗?腿麻了?看你这踉踉跄跄的,莫不是膝盖骨冻伤了?”和丰侯充耳不闻,沉着脸大步向前走。贺万笛对谢行溪使了个眼色,谢行溪心神领会,顺势挂靠在贺参谋身上,闷声咳嗽一通,贺万笛声音赶忙又提升了点音量;“哎哟哟——世子?世子?还好吗?昨天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咳嗽成这个样子。”

和丰侯猛地刹住脚步,转头想说什么,脸色变了又变,又猛地把头转回去,火急火燎大步回屋。

看着老侯爷憋屈得气出褶子的圆脸,谢行溪实在忍不住,咳嗽到一半岔了气,险险把笑声憋在喉咙里。贺参谋急地拍了他一下,用气声说:“给我绷住,别破功啊!”

谢老侯爷大步流星走进屋,大马金刀往首位一坐,垮着脸盯住正在进门的贺、谢二人,端起茶碗闷了一大口,抖着手点了点贺万笛:“你你你你,你就惯着他吧啊!”

说完还把茶碗往桌子上重重一磕——仿佛应允谢行溪回屋的不是他——鼻孔里长长出了一口气,乜斜眼睛看谢行溪:“你干嘛?站在那干嘛?你想干嘛?不想吃饭是吧?反了你了——”

“爹,爹,别激动!我这不是,没你的指令不敢入座呢。”谢行溪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两手乖乖交叠在身前,脸上写满了真诚。

谢老侯爷噎了一下,鼓了谢行溪一眼,又中气十足的拍了拍桌子:“行行行,少爷,大少爷,坐!快坐!个逆子。”

谢行溪连忙乖乖入座,殷勤地替亲爹续上茶水。

“你说你,能不能上进点?啊?”谢老侯爷看着他这个表面乖顺内心散漫的样子就来气,拉过茶碗又是一饮而尽,“你看看人家少渡!就今天早上,刚封了沉昭司少卿。我真是不明白啊谢行溪,你看看你,你们两个堂兄弟,人家二十来岁就成了少卿,协理重案,你也小不了人家少渡几岁吧?你你你,就知道一天到晚花天酒地!还穿个什么破烂衣服跳舞!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瞅瞅你自己啊,啊?个十九岁的男人了,京城那谁来着,早抱上大胖小子了,你呢?天天跟那个裴什么小子混在一起,我看你是把戏馆青楼当家住下了,我这个老子都不算爹了,这个侯府那么大没有你可以落脚的旮旯了是吧?”

“你说你,啊!今天穿个什么丑不拉几的衣服,又露肩膀又露腿的,还涂脂抹粉,还穿金戴银的,脚上别个铃铛你当你是看家小黄犬啊?你今天跳舞,明天是不是要上天当嫦娥了?”

“还有你,老贺!”骂完谢行溪,谢锋返犹未尽兴,连带着贺万笛无差攻击,“你就知道护着他!回回我罚他你都来救场,哼,这孩子纨绔成这样有你一半功劳。日后他要是没本事混饭吃,街头卖唱你也要给他几个铜板不成?”

终于舒坦了不少,谢锋返抖抖衣袖,拿起筷子,瞪了乖乖低头受戒的两人一眼,敲了敲碗:“别装了别装了,吃饭!”

这顿饭,谢行溪和贺万笛吃得那叫一个小心翼翼。好容易熬完这顿饭,谢行溪正准备编个理由溜走,谢锋返叫住了他:“你……过来一下。老王!”

佝偻的王老掌事缓缓走过来,从小厮手中接过一个汤壶,捧给谢行溪。谢锋返有几分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别开眼睛:“我那个……我回来路上,到声过关时,棘子果还差两三天熟,那主人说什么也不让提前带些走,我就让他熟了给我送些过来,今天下午刚到……知道你喜欢吃这个,让老王熬了羹,热的,喝两口吧。”说到这,谢锋返顿了顿,终于勉为其难开口:“别着凉了。”

棘子果从来不在中原生长,只肯在大漠中慢慢生长,偏偏谢行溪喜欢的不行,小时候总央求谢老侯爷与贺参谋探亲时捎上棘子果,哪怕谢行溪长大些不肯撒娇了,谢锋返每次回家探望,总是想方设法带上一些回来。谢行溪笑了,接过王掌事手中的棘子羹,打开盖子嗅了嗅,动作不易觉察地微微一顿:“还是这个味道啊。”他把嘴角挑到微笑的弧度,看上去十分开心。

“行了,快喝吧……喜欢就好。”谢锋返摩擦了一下茶碗碗缘,眼神不由自主地微微错开了谢行溪的笑容,悄悄下移。

谢行溪三口两口喝完了棘子羹,又陪谢锋返闲聊了几句,吃了点小菜,浅浅打了个哈欠:“今日实在是有些乏了,我先回屋歇息了爹。”

“行,去吧。”谢锋返和蔼地笑了笑。谢行溪行礼告退,转身离去,王掌事与他一路,为他掌灯。谢锋返看着谢行溪的背影,忽然陷入沉默。

“他似乎看出来了。”贺万笛平素的不正经一扫而空,神情凝重,缓缓坐直了身体,用折扇一下一下轻敲着大腿“但这怎么可能……没人教过他辨别‘安魂’……或许不该放在棘子羹里,这东西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太熟悉了。”

谢锋返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迅速收回了目光,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地摩擦着茶碗。

“老谢,你还想骗他多久?”

“你还能骗他多久?”

……无人应答,只有冬雪片片摔落。

是夜,翠香楼虽然客人比平素少了不少,此时仍是张灯结彩,站在门口也能听到阵阵娇笑。大门又一次被推开,只是这位客人……不像是什么好客人。来人一身玄衣,瘦削异常,带着普普通通灰扑扑的面具,背着一把与身量不符的重剑,颇有礼节地合上门,缓步走到老鸨面前,鞠了一躬,老鸨顿时花容失色,满堂顿时沉静。

“……请您莫要慌张,在下只是来打听一些小事。”黑沉沉的目光透过面具的“眼”落在老鸨身上,犹如实质,“今天早些时候在楼外与裴稷、谢行溪两位公子交谈的,不知是哪位姑娘?”说罢,拿出一袋沉甸甸的金银,轻轻放在桌子上,金银碰撞的叮当声,在大堂中格外刺耳。

“是……是红儿!红儿!红儿!快来见客!”老鸨慌张无比,连声呼唤。

一个红衣小姑娘犹犹豫豫地走过来,缩着肩膀不敢抬头。

“你,抬头。”黑沉沉的目光移到了小姑娘头顶,小姑娘六神无主,浑身发抖,眼泪汪汪,心惊胆战地抬头——赫然是一张与双成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来客安安静静盯着她的脸,空气一下降到了冰点,片刻,他恭恭敬敬又一鞠躬,道:“叨扰。”转身走到门口,手放到门上准备开门走人——

他似乎想起什么,忽然停住,收回了手,慢慢踱步回到原处,朝着红衣小姑娘一点点附身——

“呵。”

“易容术不错。”

“可惜百密一疏。”

话音未落,手起刀随,劲风直直朝小姑娘纤细的脖颈劈去。

“当!”

电光火石之间,那四尺长的重剑被一个小小的不知名物什弹飞在地!

翠香楼大堂中,一个老头翘着二郎腿,右手维持着投掷的动作,左手拎着酒壶,稳稳地将酒液倒入口中,砸吧砸吧嘴,收回手,叹一句:“好酒!好酒啊!”

来客双手垂放在身侧,沉沉的目光与老头轻佻的目光对上。

这个老头,面容平平,怎么个平平法呢,你看了他一眼,再闭上眼,你对他的形貌特征不会再有任何印象,就算你和他朝夕相处,回忆起他来,也只是模糊的面容。

但江湖人都知道,这才是易容的狠角色。

这位来客显然没有对这位奇怪的老头子有什么惧怕,手腕一震,从袖间滑出一把匕首,直直对着老头子眼睛捅过去,贴近老头身侧时身形陡然一变,攻向了老头脖颈。

……老头似乎只是轻轻动了一下,左手仍然优哉游哉提着酒壶,手指鬼魅般拂过匕首,瞬间死死捏住!

“‘问泉生’?有点意思。不过……”老头右手突然松开,捏着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簪子,沿着来客手臂狠狠划上去,“这京城,不是什么人都能来搅局。”

来客心底大惊,瞬息之间几个凌息步退到几丈开外,恐惧地发现自己一只手已经无法动弹了。

“收拾好你的杂碎,给你主人带个话,”老头放下酒壶,温柔地把簪子擦干净,插回身边陪酒女发簪花间,“别扰了翠香楼清净。我可欣赏不来聒噪的东西。”

闻言,来客在原地咬了咬牙,附身托起重剑,仓皇的推门离去。

血珠滴滴答答掉了一路,在落针可闻的气氛中缓缓凝结。红儿面色惨白,浑身瑟缩,在老鸨安慰下半天终于缓过神来,她维持着害怕的面容,眼神冷清,看了一眼就她一命的小物件,内心暗暗赞叹。

一堆青白色小碎屑撒在地上,早已面目全非,但是她很快认出,那不过是再寻常不过,再廉价不过的,翠香楼的小酒杯罢了。

现在的京城,真是……

裴稷懒懒倚在翠香楼二楼的栏杆上,与那位老头目光交汇,轻轻一笑。

同一时刻,宫墙内。

天色已晚,早过了交印下班的时辰,但是沉昭司上下仍是一片繁忙,皇上昨晚刚刚遇刺,无人敢偷懒耍滑。谢北林收拢卷宗,拇指无意识地摩擦着卷宗的边角。静默良久,他起身出门。

门童恭敬地递上斗笠和斗篷,躬身让行。

谢北林压了压斗笠檐,跨出沉昭司,在街巷中沉默穿行。在一无人的拐角处,脚尖一点,倏地融入风雪中不见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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