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施珑上扬的眼扫过她,将林白璎娇嗔情态尽收眼底,到底活了大半辈子,这种挑拨之言太容易看穿。
“许鹿早早做了准备,不必任何人提点,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卫施珑身边的林进宽也点头。
“三嫂嫂好福气。”林白璎收回看着卫施珑的目光,落在手边的果子上。
“进海,有话就说吧。”林进宽抓了把瓜子剥得仔细,动作不疾不徐,瘦而儒雅,不像一个商人。
林进海白而亮的面皮上浮出一个笑容:“宽哥是这样的,我这不是把祖业从永茂搬回了映月,你我兄弟二人不如珠联璧合,一起把酒楼做大,坐稳映月第一的位置。”
香烟袅袅而上,林进宽把瓜子壳收到一边,抬眼问:“林记与福海两家二主如何同坐第一?”
这就是林进海此行的目的,他脸上的笑更深了一层,眼尾的纹路聚在一起:“不如对外宣称林记与福海同根同源,福海所售菜品与林记不相同,并不会因此伤了林记的客源,如此联手,林记也能更上一层楼。”
“进海有所不知,我与施珑心无远志,手下产业也都分给了儿女,林记酒楼传给了遵行,年纪上来了身心惫懒,还是多谢你这番好意。”
林进海看了两人一会儿,最后理了理袖口说:“既然如此,我和小女便先告辞,来日再聚。”
送了客卫施珑撇了下嘴:“老油头话说得好听,既想占便宜又不舍得下本,你看看他送来的东西,也好意思拿出手。”
福海酒楼头几日敲锣打鼓弄得响亮,施粥也被吹鼓了一番,但到底愿意在粥棚外等着领粥的不会是富贵人家。
而福海的菜品售价高昂,领粥人多半在喝了这一盏后不会再进店门。滋味不敌林记,风雅不及清雅居,初时的热闹过后门庭冷落,便想借着林记来炒冷饭。
到时候林记不说更上一层楼,不被拖累都要谢天谢地。
“这父女俩都不是什么善茬。”卫施珑嫌弃地撇了眼他们坐过的椅子。
江雨音觉得江鹤川似乎老了一些,不是因为花白的头发,而是脊背不再那么挺拔,由内而外透露出来的疲态。
用过饭后他单独留下了江雨音,书房里父女对坐,茶香清淡,是江雨音爱喝的竹尖青。
这样的场面恍若隔世,江鹤川平日是一个慈父,他问:“在林家一切可好?”
隔着茶盏上升腾而起的雾气,江雨音点了点头:“父亲放心,林家对我很好。”
“成婚半年有余,你母亲挂心你与许鹿的子嗣,可有打算?”江鹤川语气平缓,但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气势却让他有些威严。
面对江鹤川江雨音总是有些不能自控的紧张情绪,来源于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这个家中从前是他的一言堂,即便江鹤川面目平和。
但江雨音已经挣脱开这层韧而压抑的茧,她未做隐瞒:“有做打算,等生意安定,许鹿年岁再大些。”
江雨音等江鹤川的反驳之言,不料他只是颔首:“你们有数就行。”
话落了空档,书房里安静下来,江雨音便问:“父亲母亲进来可好?”
“都好。”江鹤川呷了口茶,没有再续这套话的意思,他微微皱了下眉,而后状若不经意地问:“生意如何,我听外面传得响亮倒没亲自问过你。”
江雨音感到意外,江鹤川反对她沾手药堂的营生,而眼下主动挑起这个话题却有隐隐的松口之意。
江雨音心中五味杂陈,江鹤川把她放在了平等的位置上对话,而这个资格是在她以出嫁为代价,摆脱江鹤川的控制后得来的。
“目前还算顺利,东街的铺子已经稳定,别的还在梳理。”
“你自幼聪慧,相较与两个哥哥更有天分,可惜不是男儿身,不然……”江鹤川面露惋惜之色言语嗟叹。
“不可惜,父亲,冬日过后春花依旧会开,无论颜色。”江雨音打断他的话,目光坚定。
江鹤川重新审视了一遍这个执拗的二女儿,江雨音生的好,有江南女子的娇美,也有她自己养出的灵气,光看相貌即使要高嫁也不难。
但在灵气之外,她生出了筋骨,那双眼里有难得一见的勃勃生机,有她的坚持。
不是春花,更像寒梅。
茶凉了些,热气快要散去,江鹤川听到了江雨音埋在话里的怨愤,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只是说:“需要江家的时候可以来,我与你母亲一直都在。”
他循规蹈矩过了大半生,肩负江家衰荣,未辱祖命,用长者的经验为儿女铺路,却后知后觉地在江雨音这儿看到了亏欠。
江雨音垂眼看茶盏里的半杯水,窗棂映在上面留有模糊的光影,她怨不透也不能释怀,道了谢。
年过完,铺子开张,江雨音与林许鹿上街吃新出炉的冬笋腊肉香菇包子,两人坐在早点摊子里吃得惬意,冬笋清甜脆嫩,腊肉香,香菇吸满了汁水,一口咬下去就会期待第二口。
“江老板林老板也来吃包子啊。”邻座的食客跟他们打招呼,桌上摆得满满的,“这家笋肉的不错,还有鸡丝的,羊肉的有点膻。”
林许鹿跟他说羊肉的要吃西边那家。
最近他们出门常有人认出来,江雨音已经习惯,大多时候是跟林许鹿出来吃东西时,林许鹿还能与人交流心得。
拂澜来信一切安好,李深调去那里适应得不错,而映月东街的铺子里金兰升作女掌柜,江雨音在大头那里雇了两个新伙计,一男一女,安排在金兰手下做事。
隔壁的铺子终于开不下去,丁明志第一时间让金兰带了话,江雨音将它买了下来后将尾声的铺子也买了下来重新装潢。
日日跟着林许鹿练功一月有余,这日江雨音一套八段锦打下来面露惊喜:“林许鹿,我瞧我站得稳不稳。”
初练时江雨音脚步虚浮,没过一会儿就如雨中枝叶腰腿打摆子,气喘不止,如今只是微微喘息,收势后不见疲态。
“稳,太稳了。”林许鹿捏了捏她的肩膀,夸她,“好厉害的姑娘!”
按照惯例,他们该去蚌场看一看,今年的冬日格外冷,归家时外头落着大片的雪,抬头看天灰蒙蒙的。
下了马车,江雨音站在台阶上,半张脸埋在毛领里,哆哆嗦嗦说:“奇了怪了,我还没见过那么大的雪,明日应该能积起来厚厚一层。”
“快进去吧。”林许鹿瞧见她发红的鼻尖催促道。
却见林遵行眉头紧锁,脚步匆匆,像是有要进的事要去办。
“大哥。”二人一同打了招呼,林遵行朝他们颔首,目光掠过江雨音时忽然顿了一下。
他停下步子开口说:“许鹿雨音,酒楼出了点事,你们与我一道去正堂。”
“好啊。”林许鹿与林遵行岁数差得多,从小玩不到一起,对这个长兄客气疏离,从前他不过问家里的生意,林遵行也从未请他一同议事。
这次也多半是看在江雨音的面子上才叫他,林许鹿想到这里不禁笑了一下跟在林遵行身后和江雨音咬耳朵:“沾了你的光,不然我大哥的步子早跨到对门了。”
“谁叫你要做甩手掌柜。”江雨音瞥他一眼。
林许鹿笑了笑用袖子接了片雪给她:“瞧,这雪倒比匠人打的首饰还漂亮些。”
江雨音凑过去看,林遵行听着他们的话在前头想了想十几年前自己也没有这般幼稚,放心地松了口气。
正堂里林进宽卫施珑和林子乐已经落座,杨絮絮与关芷柔没来,等他们三个人坐下,林进宽把事情说了。
原来是酒楼预定的一批羊肉不能送到,卖家称大雪封山,路不好走车马难行。
映月的羊膻味大肉质老,做成菜品味道有所欠缺,林记酒楼每年冬季会向胡商购买羊肉以供食客享用,天越冷需求越大。
在冬天烤羊肉,羊汤,炖羊肉都是林记酒楼的招牌菜,今年却忽然没有了。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大家都没有还好说,坏就坏在现在全映月镇上只有福海酒楼有胡商的羊,靠的是永茂那边的路子得来。
最近几日已经不少林记的食客去了福海,虽然福海厨子与配方都很平庸,但胡人的羊肉细嫩鲜美,只要洗净放大锅中白水炖烂,出锅后肉蘸椒盐空口吃都不会差,汤上撒一把芫荽放点盐就十分鲜美,寒冬里喝上一口整个人都暖和了。
现在林记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购买本地的羊补上空档,另一个是寻找新的货源,买不买得到另说。
林进宽和林遵行直接否决了第一个选择,林记酒楼宁可没有羊肉菜品也不能自砸招牌。
但他托关系寻胡羊好几日都没有丝毫进展,这雪却越下越大了,眼见着林记的顾客流向福海。
林遵行提议多推出汤类菜品补上空缺,但收效甚微,鸡鸭鱼猪这些常用的食材在羊面前都落了下风,林记的食客多为富贵人家,许多时候去那里宴请客人是为了撑场面的。
林子乐把主意打到了牛身上,但耕牛稀少,牛一胎只生一只,很少有人会卖壮年的牛,卖的多是年老体弱,自己又下不去手杀的老牛。
江雨音记得蚌场里的工人提到过耕牛通人性,知道要被主人卖掉时会流眼泪,前腿弯折神情悲痛。
林进宽也知道此事,摇了摇头,堂上静了下来。
江雨音细数自己这辈子吃过的所有东西,有了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