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混沌中醒来,池雨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床上,而不是地上。手臂被压得酸麻,昨夜发生的一切洪水般涌回大脑,惊得她连忙起身检查自己的衣物,可惜手脚又被扎带束住了,动弹不得。
她费力扭动了半天身子,这才看清身上的衣裤仍在,一切和昨天昏睡前一样。除了脸颊和肚子上后知后觉开始疼痛,她恐惧的事情也许并没有发生,也许是盛捷对她网开一面。
看来他喜欢征服,但又不喜欢太有难度的征服——
这证明他只是个低端的猎手。
她稍稍放下心来,却发现扎带没有昨天勒得那样紧入皮肉。
这绝不是廖成勇的杰作!
莫非盛捷是在享受放走猎物再亲自捕回的乐趣?恐惧连同一身的冷汗再次袭来,池雨急速喘息了几下,却感到皮肤一阵灼热,原来是窗外一束阳光打了进来,停在她的腹部。
循光望去,几粒灰尘在光带里回旋,上触不着天,下落不到地。池雨知道,阳光是自燕归山顶打过来,那里是吴梦云的丧生之处。
杂沓记忆从眼前飞速掠过,她阖上双眼,终于懂了盛捷那狡黠笑容背后隐藏的东西。在这个命运安排她不得不屏息恐惧的时刻,她虽浑身战栗,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这一刻,她不再徘徊于追寻真相的路上,而是已然到达终点。
廖成勇来送饭时,池雨还在出神,连叫了几声都没有任何反应,平躺在床上,双手背在身后。
“装死是吧?”
池雨还是瞪着一双大眼睛放空。
“你最后是我抱上床的。”
没反应。
“那事没发生,你把他气到了,没心情了。”
池雨眨巴一下眼睛,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廖成勇凑上前来时,她没有开口解释自己只是在想程亮,躺在棺材里的程亮。
初春的清晨,太阳虽然升了上来,气温却还有些沁凉。池雨拢了拢衣襟,收回目光,客气地向来人点头致谢。
程亮母亲没来,他的父亲又通知不到,只来了些关系与程亮并不亲密的男女,占据了大半个灵堂。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刘岳林帮忙布置的。此前,池雨对葬礼毫无概念,她甚至从未想过自己会经历这样的一天。程亮已经去了,就算把葬礼搞得再盛大又如何?他还是回不来了。
她选的遗像是他获奖的那一张照片,脸上虽留有笑意,目光却仍写满重重心事。遗像的前方,躺着那具已经了无生气的身体,丝毫看不出那身体曾怎样地充满活力,怎样地无所畏惧。人渐渐多了起来,碎语闲言有如沸水般滚滚翻腾。池雨忍受着落在身上的视线,竭力保持镇静。一旁的刘岳林无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他怕什么呢?她的泪早就哭干了。挺好,程亮此生本就从未大张旗鼓地来,想来也会喜欢安安静静地走。
合棺前,她再三留恋地抚摸着他的脸,生怕自己会忘记关于他的每一处细节。想来葬仪师已竭尽所能,为他凹陷的脸颊打上粉底,嘴唇涂上淡淡胭脂,令他看起来好像只是安静地睡着。和她此刻不同的是,那双她最熟悉的手交叉着摆在胸膛,离心口最近的位置。
“快点吃饭,吃完我们一起干大事。”
天地骤然颠倒,眼前瞬间黑暗。池雨双手被松开的同时,紧闭双眼的程亮消失了。
“什么意思?”池雨的神思回来了。
“你说什么意思?当然是跑啊!”廖成勇激动地回答,意识到自己声音过大后,警惕地数次回望身后,端着饭菜转回身才发现池雨的眼正黑白分明地望着他。
眼里分明写着不信任。
“是我亲手做的。不信?那我先吃一口。”
“这招昨天他用过,我信了,你也看到下场了。”
“你这女人,真是啰嗦死了。我就是不想再被他控制了,行不行?”廖成勇将碗推到池雨面前,皱起了眉头。
池雨挑起眉毛,“他威胁你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爸妈住哪儿,我没办法……”
“为什么不是昨天,不是明天,非要今天?”
“我刚发现了他的一个秘密,还因为钱……总之我做了件非常对不起他的事,要是再不跑,就跑不掉了,”接着,折叠刀被递到她的手里,廖成勇垂下眼睛又小声嘟囔了句,“你说你这么聪明,怎么还会被抓来?要不然我又怎么会被困在这里?”
“我想到了他会动手,只是没想到他会反利用我的计划,更没想到他会让你来放松我的警惕。”池雨将刀子揣回裤兜,垂下眼睫,虚空地望着那碗油汪汪的炒饭。
“快吃,这是深山老林,没有一天是绝对跑不出去的,不吃饭你就只能死在半路。我去把你手机偷回来,再带上点水。你吃完了就去前面那片林子等我,那里有个小亭子,黄顶的,六角,应该不难找。”
池雨舀了一勺炒饭,又停下了动作,“谢谢。你本不用带上我的。”
廖成勇被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抬头望向窗外,好像担心天会突然下雨似的,“晓得我发的什么邪风!趁我后悔前,赶快吃完去那里等我。”
门被重重关上,池雨开始狼吞虎咽。
能跑得掉吗?
几缕叶影摇曳在墙上,一如她此刻惴惴不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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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六角亭,天空开始稀稀拉拉下起雨来。可惜雨下了不到三分钟就停了,水汽很快被灼热空气蒸干,只余浓重的尘土气息。
池雨不顾一切地向前。烈日酷暑似乎都已不存在,沿途只有喘息、树影和风。她早已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可仍不敢停下。沿途没有一户人家,四下葱绿茂密,无处辨认方向。池雨越跑,越觉得山脊在向她倾斜。不知是哪里的鸟儿翅膀扑扇的声音,与四处的植物腐烂气息混在一起,令她头昏欲裂。
可她不能停下,身后跟着的是嗅到鲜血气味就能一路追踪而来的野狼。池雨无力地拨开挡住前路的巨大芭蕉叶片,甚至没有时间去回想和害怕。可恨的是,她忽略了藏在矮树丛间凸起的树根,毫无准备地一脚踢了上去,剧痛瞬间从右脚踝处扩散开来。
她试着向前走一步,却如穿越浓荫的夕照,无声坠落在地。地上有块锋利的树皮,掌心大小,划过指头,留下一小行血珠。池雨将它攥在手心,当做海上偶遇的浮木。
在池雨重新系上鞋带时的时候,令人胆寒的声音终于出现在头顶,“脚崴了?给我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池雨心知已避无可避,坦然抬起头,倾泻过枝叶罅隙的金光和内心情绪汇合在那双眼睛里——恐惧,不甘,以及盛捷看不懂的一种情绪,似巨浪在她眼底泛起。
随着盛捷越靠越近,他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愈发浓重,池雨难以抑制地浑身开始颤抖起来。
见池雨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身上的斑斑血迹,盛捷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意,眼角的伤口也变得狰狞起来,“难过什么,放你鸽子的人我已经给处理掉了。走,我们回家。”
池雨目光骇然地凝聚在那向自己伸来的血红的手。一想到血迹是来自那个颧骨突出,肩膀宽厚的年轻人,明明早上还要救她一起离开这座地狱的人,现在却已经变成尸体,池雨就难以抑制地连连干呕,最后还是将吃下的炒饭尽数吐了出来。吐到只剩酸苦的胆汁,她才像猛然反应过来一样,开始如幼兽一般哀嚎。
“这就受不了了?要是我告诉你,我砍了他整整三十五刀,最后菜刀的刃都卷了,你不是要把胃都吐出来?”
被摸到脚踝的时候,池雨攥紧了拳头,将指甲死死钉进肉里。含恨双眼渗出的两行清泪,在干裂的唇上颤抖着。
“只是软组织损伤,没伤到骨头。起来,跟我回去。”
见池雨半天没有要起身的动作,盛捷又掏出刀子,“要疼还是要死,你自己选,我很民主的。”
池雨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因为右脚踝已经肿了,被带回去的路上,她一瘸一拐,走得很慢。盛捷倒没有显出心急的样子,有意放慢脚步和她并肩走着,可惜偌大的山林,依然没有遇到可以救她的人。经过一片树干通直的林子时,池雨一眼就认出那是楠木,程亮教过她的。楠木纹理直而结构细密,不易变形和开裂,是建筑、高级家具的好材料,也是国家二级保护渐危种。这点白马镇上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知道,没人会去私自砍伐。
可惜有时候太听话的人不一定有好下场。
池雨抬头望了一眼对面的燕归山,在那座山头的背后,有一片已经被宣判死刑的建筑,像是冻结在时光里的废墟。整个事件最终以从新闻报道里抹掉火锅产业开发区的方式作为终结,仿佛没有了那些宣传和报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也不会有人再提起。
贪赃枉法的人已被法律处理了。当池雨想着,盛捷作为火锅产业园早夭的始作俑者却仍逍遥法外的时候,夕阳刚好落到燕归山的背面,黑暗逐渐吞噬了掉脚下的路。池雨突然感到腰间被硬物抵着,这感觉并不陌生。
“我不会跑的。”她干巴巴地辩解。
“我不喜欢听从概率的安排,因为它并不总是让我赢,”盛捷心情似乎很愉悦,“这个世界就像一场电影,有人演坏人,有人演好人,总得有人演坏人。你赞同我吗?”
小心辨认过脚下是石头还是泥土,池雨目光随意瞟过月亮旁那薄薄的云层。一个月了,云层聚了又散,却没有带来一丝雨。
她当然不赞同。
如果这个世界注定要有坏人,那就让她来演那个英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