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线烟熏的满屋子皆是,雪信握着寒鸦的妖丹正修补着魂体。
得益于白羽死前那一番话,雪信也算清白已证,从这案子当中摘了出来。
铁手特意隐去了后半截,并未将整件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只说捉妖师白羽除妖后已自行游历去了。
有人猜测晕倒或许是除妖气的阵法作用之处,有人惊恐胆寒,亦有人见猎心喜。
想必这妖鬼作乱之事很快便会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如今铁手和龙舌兰都在雪信床前挤着,一步不肯离开。
两人并未再提起雪信的过往,他们都知道她需要的不是怜悯与宽慰,而是真心与陪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将这心暖起来,自然也是这样。
“没想到这么冷漠刻板的剑修竟有一把这样性子的剑。”龙舌兰倚在床边嘀咕道。
雪信垂眸笑道:“确实是把热心肠的剑。”
铁手看着她这某抹笑意,眸子温柔而沉静,只微叹道:“没想到剑亦会生灵,这次多亏了她,以后若见到必定要好好答谢她一番。”
龙舌兰听着,忽一笑。
雪信不解,侧身看她,好奇道:“舌兰想到什么了?”
龙舌兰看了眼铁手,笑道:“我想到她的话,真可乐,说什么天底下最冷血、最无情的人。”
她说着便已笑作一团。
铁手横她一眼,摇了摇头,转向雪信细细解释道:“我有三位师兄弟,正是无情、追命、冷血。他们虽叫这名,但只是办案无情、对穷凶极恶之人冷血。等带你回了神侯府,见一见他们,你就知道了。我们四人虽是师兄弟,但情同手足。与师父更是感情深厚,亦师亦父。他们见到你,想必都是极欢喜的。”
龙舌兰在一旁点着头补充道:“特别是诸葛神侯,不知要开心成什么样。”
雪信被她一调侃,雪白的脸上浮起薄红,低头不语,眼里却染上点点笑意。
龙舌兰见她这一笑的风情,下意识吞了吞口水,心里蓦然想到,铁手这么个大块头,雪信真能受的住吗?
她猝然想到诸葛神侯一手抱着一个孩子的场景。不会铁手生了一圈,那三个还没修成正果吧?
不对,鬼能生孩子吗?
“舌兰,在想什么呢?”雪信关心地蹙眉问道。
怎么好端端地,面色突然这么红?
龙舌兰被她惊的一颤,冰凉的手贴上滚烫的脸颊,磕绊道:“没,我、我有点热,我去外头透透风。”
她说着,就自顾自跑出去了。
雪信看着她的背影,长睫扑闪,实在猜不到这是怎么了。
铁手也满头雾水,只微叹道:“算了,随她去吧。”
他握上雪信的手,那双明亮的眼里染上疼惜,“还疼吗?”
雪信摇了摇头,起身埋在他怀里,闷声道:“不疼了,有妖丹在,我恢复的很快。”
她的声音轻停一瞬,低声道:“那你呢,还疼吗?”
“我也不疼。”
铁手手掌上的剑伤虽流了不少血,但其实只是看着吓人,一点不轻不重的皮外伤罢了。那灼魂之火,确实是焚骨之痛,但阵法覆灭时,便已彻底消弥。
这些终究抵不过心口的万千痛楚。
“明天。明天我们就走吧,去汴京,去神侯府。阿雪,我带你去见家人、好友。以后,他们便也是你的家人了。”他的大掌轻轻拂过雪信的发,声音低沉而安宁。
“他们都会照顾你、护着你。我也是如此。”
........
翌日,铁手三人向贺永年辞行。彼时,齐天沥、贺九菱都在他身侧。
齐天沥眼神躲闪,一刻也没对上几人的目光。
而那位病痛缠身、命不久矣的贺小姐,却并不似宋居幻化的那样死气沉沉,反而笑的很灿然。
她的笑里藏着春日的生气,即使面色苍白、眼下青黑,也是明媚的。
相信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是笑着的。
真好,世间并非每一颗萎蔫的种子,都只有遭人遗弃怨怼的下场。
原来也能开出这样美的花。
马车疾行的风透过幕帘吹进来,灰色的幕帘飞扬而起,绕进一小片蓝色的衣角。
雪信伸出手,隔空轻抚它的轮廓,就像已经摸到了某种具象化的未来。
不自觉绞紧的心倏尔松络开来,各人各有各人的际遇。
最好的人,已经就在眼前了。
她放下手,对上两双眸子,笑问:“到了?”
铁手掀开幕帘,扶她下车,闻言点头称是,表情却有些局促。
他这人看着木笃,实则性子开朗从容,极少这样局促。
雪信瞧他一眼,眼波流转间,又细细打量了一番这宅子。
说是好友的府宅,并未有人居住,只有一两个下人负责洒扫打理。她也不太明白,为何要绕一大圈路,来住几晚这偏僻的府宅。
铁手一提到这事,便支支吾吾的,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龙舌兰瞧着也知道,只是也不肯说,一个劲儿在她面前打着马虎眼。
如今终于见着了,到底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阿雪,一路舟车劳顿,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厨房煮点汤粥给你吃。”铁手帮她整理好床铺,细细打扫了一遍屋子,才说出口。
雪信见他手掌不自觉地蜷着,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良久,才露出个温柔的笑:“好。”
他的耳根泛着红,闻言点点头就往外走,步履匆匆。
简直把我要做点什么写在了脸上。
雪信的探究心忽的散了,满心满眼只有他紧张的蜷手流汗的局促样子。
怎么这么可爱。
她皱了皱鼻,暗暗把铁游夏这三个在心里念一遍。
怎么会有这么适合他的名字?
靠近他就像靠近了夏天。
她忽的觉出一些甜,弯着眼从包袱底下拿出做了一半的衣裳细细绣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为了遮盖猩红的血渍,也不是为了缝补破损的口子,而是全然为了将这点甜绣进去。
雪信还未绣好袖口的暗纹,门外便响起敲门声。
她惊的一瑟缩,赶紧把衣服塞到被子底下,收拾好了针线,才推开门:“这就煮好了?”
铁手摸了摸头,笑道:“刚煮下了,粥要细熬。阿雪,要去看看吗?”
雪信低笑出声,哪有叫人去灶头看火候的?
她笑着点点头,伸手去寻他的手掌。
一入手,湿的。
她的笑意更深,看着他的眼睛道;“那就去看看。”
铁手牵着她的手,大步走在前头,激越的脉搏声透过十指相扣的手一一传递。
四周的景物愈发幽深,空气中隐隐有清冽的花香浮动。
铁手停下来,眼前是一道未落锁的院门。
他并不推,只紧握着手,呼吸急促道:“阿雪,到了。”
雪信抬起头看他睫毛轻颤的频率,便知道他有多紧张,于是便捱下了疑惑,径直去推那院门。
夜色尚浅,庭院寂静无声,只余下千树万树的梨花。
溶溶月光撒下来,似细雨湿润了晚梨,皎白的梨瓣裹着嫩绿色的花萼,如薄雪落满院堤。
她正失神间,晶莹剔透的雪蓦然飘落下来,空灵飘逸,悄无声息间淋了满衣襟。
轻风缠着衣角蜿蜒,略过鼻尖时已揉进了浓浓的梨花香。
她抬手接住一瓣。
“阿雪,我说过会带你看雪。以后我们再去北地看、在冬日看。”纷纷扬扬的细雪落满在他眼底,他仍极力佯装着镇静,生怕这个承诺染上一丝儿戏。
可谁都知道,他永远沉静宁和的表情下是汹涌澎湃的爱意。
雪信的眸子里颤动起潋滟的水光,从那一点渐渐洇湿了整块冰。
一百多年间,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得偿所愿。
是病坏栽倒的梨树被一双大手细细扶起,小心翼翼地栽进黄土地里。
是期待永远不会被落空的踏实,是向后倒时永远会被温柔托举的安心。
她用那双梨花白的泪眼去读他的目光,双手扶上他的臂膀。
她那么一小点力道施加在他身上,他的肩颈、他的脊骨、他的世界便全部向她倾倒。
滚烫的呼吸落在她的面颊上。
那双明亮的的眼似透亮的湖,一眼就能望到心底。
里面是疼惜、不忍、与快要溢出来的爱。
原来爱是一眼就能看见的东西。
她骤然想到了轮回道时自己的恶言以对,那一句句如刀似剑,如今反噬一般叫她疼痛难忍。
泪水忽的争先恐后往外溢,她通红着眼眶,带着浓浓的鼻音道歉:“铁游夏,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的。我只是、我只是.......”
她词不达意,哽咽地不知如何往下说,急的呜咽出声。
铁手却一下子明白她的意思,他忍着眼底的灼烫,叹息着抱紧她,“我知道。你只是太害怕了。”太害怕再被伤害了。
他蓦然在她耳边喃喃出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这颤抖的声音一路顺着耳道跌进内里,世界向阳的一面终于向她打开。
雪信闭上眼抱紧他,紧到连满天的雪都无法横亘其中。
阳和启蛰,终年覆雪的山巅乍破天光,耳边有冰裂声告诉她,以后的每滴泪都会有人捧着双手来接了。
……
亭台上,龙舌兰倚栏望向满天的碎白,漾起一个柔和而释然的笑。
她看到,那团污雪里的灰烬都随风散去了。
铁游夏说的对,她的底色永远结白如细雪。
尖锐、怨恨、戾气,只消爱就能尽数磨平。
她看着雪信嘴角那一抹笑,灿然而甜蜜。
被爱的时候,无论忧伤还是明媚,原来大家都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