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李乘玉见到了从钦州城来奉鸣城照料他的长清,也收到了三皇子要长清转达的消息:
既然北缙已退军,不再是战事状态,那便不用再事急从权。既然他与顾未辞是正正经经交还过庚帖、被赐婚,所以便也一应按照规矩,彼此交还合婚庚帖、在佛前请得许可、禀告天地后,再接下君上解除婚约的旨意,以全礼数,不违礼法。
如此行事,会是一程繁复的仪式,却也是礼法上本就应该给与顾未辞的尊重。
李乘玉自然并无异议。
只是……
他想起自己把阿眷的庚帖满心欢喜地供奉在宗祠里父母的灵位前,等待三日之期后便可完成合婚之礼的那夜,他梦见了父亲和母亲。
父母恩爱,却迟迟没有子息,直到临近而立才得了他。且他出生时胎位不正,母亲伤了元气,太医与稳婆都道母亲这辈子只有一个他了。
父亲却也不以为意,和母亲说,阿月长得好,眉眼间更是逍遥侯的英气灵韵,有他足矣。
自那时起,他便是备受长辈疼宠的阿月,是理所当然的小侯爷,府内宫内他来往自如,贵人名士他愿意搭理就搭理,不喜欢便冷然以对,人人都道他福泽深厚,顺遂圆满。
父亲母亲离世之后,君上与皇后亲自抚养他,诸人只道他福泽更甚,却很少有人能看到他心中的孤寂。
他并不诉说,也不让人窥见那寥落。谁都以为他最爱旋声热闹之态、贪喜繁华富丽之境,却没有人知道他在那些盛景深处心里疏落的清冷。
他一直以为这种无法言说的缺憾与无望,会终身与他相伴。
但他见到了顾未辞。
那并不为他而有的垂头浅笑,和之后淡淡向他看过来的目光,似乎都是与他毫无关系的清浅。
可那清浅总是让他欲罢不能,移不开眸子,离不了心,渐渐越发期待起顾未辞的每一点笑意,每一次凝眸,与每一次相遇的光阴。
他失去了太久的安稳与圆满,在看到阿眷时,都成了真。
那日阿眷也将他的庚帖供奉在祖宗灵前,便没来逍遥侯府。
他一个人在扶疏院,虽然因为供奉庚帖、婚约有了凭据而满心欢喜,却也想念着怀中紧抱着阿眷的温热,终究是有些寂寞,便喝了些酒,早早歇下了。
那夜梦见的父亲母亲,母亲握着他的手的温热,比其他时候梦见的更真切。
父亲温和笑着,母亲说很喜欢阿眷,说要自己好好待阿眷,说了好些温柔话语,还有些红了眼眶地抚着他的脸,说,我们阿月长大了,要成家了。
他醒来时天还未大亮,怀里却有温热。
“你说这两日都不过来扶疏院的。”他浅笑,“怎么却又来了?是想我了?”
“嗯。”顾未辞仰起头轻轻亲了亲他,又在他怀里动了动,找到了最契合最舒服的姿势,闭上眼低语,“一个人睡,总觉得冷。”
“以后不会冷了。”他把顾未辞拥紧,笑道,“夫君日日夜夜陪着你,你要怎么样都可以。”
顾未辞用手指轻点他心口,也笑:“你收了我的螭龙珠做聘礼,该你唤我夫君。”
“既然如此,我好好伺候伺候夫君大人……”李乘玉记得自己握住顾未辞点在自己心口的手,引导着向自己热意蔓延的小腹滑下,“用它。”
纵使对彼此的身体、彼此的反应已经熟悉到极点,但每一次,他都会更深地沉溺在与顾未辞的缠绵中。
不止身体,还有心。
李乘玉举起自己的手,细细看着掌心复杂的纹路。
它们曾与阿眷手心的纹路紧紧贴合,以为两人的余生命运也会如此,相依相伴,契合不分。
可现在……
长清把李乘玉要喝的汤药端了进来,又给他看准备的蜜果:“小侯爷,喝过汤药之后用蜜果压压,也许就不会再吐出来了。”
“我就纳闷了,怎么就你一喝汤药就吐?”
许青川说着话进来了屋里,看一眼长清准备的蜜果,点点头,向长清夸道:“这蜜果备得好。”
又向李乘玉道:“今天我非亲自看着你喝汤药不可。”
这两日,李乘玉虽然都按时服下汤药,也没有说苦推辞,但却一喝下便连苦胆水都吐了出来,几乎等于滴药未服。
汤药里加入了丹朱草,若是不稳固地服下以巩固秘果之效,蛊毒恐怕无法解决,李乘玉的状况让洛听筝有些焦虑,许青川便自告奋勇来监督李乘玉。
他又道:“良药苦口,你不要顽抗。”
李乘玉看着浓黑汤药,问许青川:“阿眷已经起行回夏州了么?”
“他走没走的……”许青川用手背试了试药碗的热度,觉得还有些烫,便自行坐下,“你总不至于到了此刻还以为可以靠不吃药这么幼稚的法子去惹未辞在意吧?”
李乘玉轻轻摇了摇头。
他当然知道顾未辞不会关心。
从他醒来,到得此刻,顾未辞也没踏进过这间屋子,又怎会在意他吃不吃药这种小事。
但他还是问许青川:“他到底走了么?”
“走了。昨天就走了。所以你现在惺惺作态也没用。”许青川再用手背触了触药碗边沿,示意李乘玉乖乖喝药。
李乘玉默然抬手,端起药碗,喝了一大口。
然后在许青川紧张得目不转睛地注视里咬牙吞下。
却又在许青川略略舒展了紧张的瞬息吐在了长清备好的水盆中。
“你!”许青川站了起来,走近李乘玉,满是威严地道,“再喝!”
李乘玉抬眼淡淡看他一瞬,轻轻挡开长清递来让他擦去唇角药渍的巾帕,端起药碗,又喝了一口。
然后许青川又眼睁睁地看他眉头紧蹙,把汤药吐了出来。
许青川不由得叹气:“你得好好吃药,未辞说了,让我把你康复的状况告知他的。你这样,我怎么去和未辞说啊?”
“真的?”李乘玉眼神亮了好些,“他要听么?”
“我骗你干什么。”许青川虽然不擅长察言观色,但却也看得出李乘玉这时的心情舒展。他把蜜果往李乘玉面前推了推,“你试试用蜜果压一压,也许就不会觉得苦到无法下咽了。”
“你发誓没骗我。”李乘玉直视许青川,锁定着他的眼睛,“发毒誓。”
“我发誓!我要是骗你,听筝就不再理我。”许青川咬牙切齿,“你给我喝药!”
李乘玉干脆地喝了口汤药,又吃一口蜜果,然后皱起了眉。
许青川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很是紧张问道:“怎么了?这蜜果不够甜?压不住?”
“太甜了。”看得出李乘玉在努力压制着喉头翻涌的难受之感,“阿眷说过的,太甜的蜜果和药气撞在一起反而更难下咽。”
“歪理,你给我忍一忍,没准这次可以……”
李乘玉怎么压制也无法避免的把药吐在水盆里,许青川有些忿忿了。
他从李乘玉手中拿过药碗,看了眼只剩下一半的汤药,声音都高了好些:“小侯爷,你怎么喝个药都这么磨人啊?”
长清犹豫了一瞬,向许青川道:“小将军,不是小侯爷磨人,这汤药真的很古怪,不止是苦,而是……怎么说,它就真的很催吐的。”
“吐了就再喝啊!”许青川更高了声,“总能喝下去的!”
说着他把长清给自己沏的茶盏里的茶水倒在了水盆里,又把药碗里的汤药倒了一口左右在茶盏里,一口喝下:“我给你示范……”
话未说完,他一个弯腰,也把那口药吐了出来。
然后有些尴尬地看李乘玉,又看看长清。
他倒是一时间也不好劝李乘玉再喝了。
这药真如长清说得古怪,不止苦,还腥臭,还黏糊。
就算良药苦口,但这种复杂曲折的苦和腥也有点太要命了。
但李乘玉不服药,这却又是着实不行的事情。
李乘玉倒是并没有对许青川说写挤兑的话,只又喝下了药碗里剩下的汤药,再吃下蜜果,尽力忍了一晌,还是身不由己地又再把汤药吐了出来。
这次不止汤药吐出,那噬心蚀骨的痛楚又再席卷来了。
李乘玉瞬间虚了气力,呼吸也错了拍,不由得猛烈咳嗽出声。
许青川忙过来给他轻轻抚着背,又是愁自己没完成督促李乘玉喝药的任务,又是无可奈何这就算是他真上手给李乘玉灌下去也不顶用的状况,不由得苦声道:“你这样,身子也好不了,可怎么是好啊。”
“我一直试,总能喝下去。”李乘玉压住了咳嗽,直起身,“我要完成和阿眷解除婚约的仪礼的。”
若是没有完成仪礼他便身死,那他就太对不起阿眷了。
许青川想到这一层,也放了些心,但也不由得带了些许唏嘘轻叹道:“解除婚约之后你也得养好身子,总要对未来做些打算的。”
“我已经想好了。我会去找国师。”
“找国师干什么?做法?让未辞回心转意?”
“不是。我打算去奉济寺……”
话说一半,李乘玉的声音渐小,人也慢慢闭上眼,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