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听筝却不答,而是继续问:“除了背后的箭伤之外,还有何处感觉不妥么?”
李乘玉恍若未闻,只一味追问:“阿眷是不是来过?”
洛听筝轻笑,摇头:“说了他不在就是不在。我可不爱诓人。”
但……
李乘玉闭上眼,细细嗅了嗅。
那抹松烟墨气似乎仍在。但又过于清浅,他也没法判断是不是自己思念过甚生了错觉。
洛听筝并不对李乘玉变换的面色与心绪特别照顾,她看了看书页,再次开口问道:“我问你呢,心脉是不是已经平复了?”
将真气运向心脉,李乘玉赫然发觉,不但那蚀骨噬心的凌迟不存在了,就连强自用国师的药封闭心脉之后便时不时冲撞心脉的状况也消失了。
他没死,且噬心之痛已经停息,是不是代表秘果已经……
李乘玉慌了,他猛地坐起来,向洛听筝问道:“阿眷在哪?
“你不会以为他没让你死,就代表他会戚戚然守在你床边,细心照顾你,为你每日擦身喂药,痴痴盼着你醒来吧?”
洛听筝的话让李乘玉心里泛出酸苦。
他自然是如此期待。
但他又当然不会真的以为自己还可以这般期待。
“秘果只有一颗了!我说了只能给阿眷用,你不该用在我身上……”
洛听筝瞥他一眼,不接他的话,而是翻过一页书页,又问:“是不是还觉得真气更丰盈了些呢?”
“秘果没有了,他要怎么重凝真气?他的身子又怎么恢复?”李乘玉一点也不配合洛听筝,话语里满是怒意与慌乱,“我说过了不用管我死活,秘果只能给他用!”
洛听筝一瞪眼,打断了李乘玉:“我知道你说过秘果只能给顾未辞用啊!但是你觉得,顾未辞会听你的么?”
她的话让李乘玉霎时黯然了。
见李乘玉这模样,洛听筝轻笑,抬手,纤纤玉指向屋外点了点:“小侯爷,我提醒你一件事:你再跟我犟,也许就见不到顾未辞了。”
这明晃晃的威胁让李乘玉立时噤声,视线也向窗棂外更看了去。
但窗子只开了半扇。
除了融融暖暖的日光,他什么也看不见。
洛听筝笑道:“你别以为心脉大致上归于平复就没事了。你之前用药封闭心脉根本是釜底抽薪的做法,你强撑着透支日久,又有蛊毒入体,不按照我开的方子休养个一年好好固本培元,你的身子是不会好的。”
李乘玉对于洛听筝说的他的状况恍若未闻,只问:“阿眷呢?”
洛听筝放下书本,走近来,手指轻轻压上李乘玉的脉息,诊了片刻,满意地自己点了点头,才回答明显急得不行的李乘玉道:“他比你糟。”
洛听筝的话让李乘玉心里一颤。他急问:“是来东原的路上又遇伏了么?他受伤了?是不是他受伤了?他在哪?我去看他……”
“小侯爷,你觉得,你想见他,他会就让你见么?”
洛听筝的话让李乘玉的急切瞬间成了黯然。
他知道顾未辞把秘果给他救命,不是因为曾经海誓山盟的情,而只是同朝为臣的义。
“你刚好点,也别太情绪激动。”洛听筝倒是安慰起他来,“至于顾未辞,他这般的疑难杂症,我自然不会放着不管。”
“你怎么管?”李乘玉追问,“你有什么法子?”
“你答了我,我再告诉你。”洛听筝拿起一支笔,在那本她翻看的书上写了几个字,“你可是我费尽心机殚精竭虑才治好的,你现下得乖乖配合我告诉我你现在的身子状况,以让我知道治疗效果,以及为日后同样的病症状况累积经验。”
李乘玉却只执着追问:“阿眷现下到底怎么样了?”
“想知道?”洛听筝倒也不打算让李乘玉过于焦急,她回到之前自己坐的椅子上坐下,又拿起了那本书,施施然翻阅起来,“这样吧,你答我问题,我就告诉你顾未辞的状况。我也不占你便宜,你答一个问题,我给你一个回答。”
李乘玉微微颔首,但当洛听筝要开口时,他却又道:“我先问,你先答。”
“你比我着急。”洛听筝不赞同,“自然是我先问。”
“你知道我比你着急,就该知道我为了他什么都敢做。”
洛听筝看着李乘玉眉眼间的傲气与肯定,忿忿道:“你这般天下都不放在眼中的威风,去顾未辞面前敢抖么。”
“不敢。”李乘玉倒是并不觉承认这件事有什么损失他的威严的,坦然承认后又追问洛听筝,“路上出了何事?他到底如何了?”
“没出事。只是你状况过于凶险,他和青川过了折鹿谷后便撇下了护卫,两人带着你疾驰三日三夜与我在这奉鸣城的府衙会合。你也知道他的身子,这番奔波劳顿,他不休养个三年五载的,好不了。”
李乘玉面露惨痛神色,喃喃自语:“又是我害了他。”
“不止他哦。”洛听筝提醒道,“青川也是到了地方把你交给我之后就昏睡了三日,醒来后人都瘦了一圈,你可别忘了他的情义,否则我找机会把你毒瞎,让你再也看不到顾未辞!”
李乘玉摇摇头,说得笃定:“医者父母心,你才不会平白对人下毒。”
“青川说你因为顾未辞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的,总神思不属,我看你倒是挺清醒挺精明的。”洛听筝眨眨眼,又道,“我答了。现在该我问了:你心脉是否还有不妥之感?任何细微的不适不妥都要告诉我,别逞你小侯爷的强。”
“没有。”李乘玉答得很快,“真气也确实比往日充盈。除了背上的箭伤有些疼痛之外,没有任何不妥了。”
“还有不妥。”洛听筝说,“虽然你心脉的封闭打开了,蛊毒也不至要了你的命了,但病去如抽丝,噬心之痛仍是会持续一段时间,现下大概是两个时辰发作一次,持续一盏茶的时间,之后会渐次减弱,三个月左右才会完全散去。所以你必须自己记录每次发作的时间与间隔,不许敷衍,否则我拿不准给你稳固心脉的药量,你小命要不保的。”
李乘玉闷声答了声算是应承,再想向洛听筝说些什么,却忽然怔住了。
半开的窗棂外响起了脚步声。
听着不止一个人。
李乘玉听了一听,眼里霎时有了清光:“阿眷来了。”
洛听筝瞥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是他。”
“我听得出他的脚步声。”
窗外的人走近了,却并没有走进屋子,而是停下了。
继而响起了许青川的声音:“你还是不进去?”
“不了。”
回答的果然是顾未辞。
只是他的话让李乘玉原本有了辉光的眸子颓然的黯了。
“再过几日便要回去了,你与四公主该有许多话要叙,我自然是不打扰的。”顾未辞轻笑起来,“否则你回去的路上唉声叹气怪我煞风景,我可担待不起。”
许青川低声说了句什么,顾未辞又笑起来。他轻快地说了句“快去吧”,脚步声便越过了这间屋子的门外,向另一处走去。
李乘玉垂着眸子,耳中是顾未辞那轻快笑声,脑中也自然浮现出顾未辞往日这般笑着的样子。
那笑容清朗又漂亮,胜过窗外三月阳春的日光明澈。
旧时他最喜欢看顾未辞这般轻笑,而现在,已经一分一毫都与他再无关系。
心口一阵抽痛,继而蚀骨噬心的疼痛袭来,冷汗从额角瞬息渗出,在许青川踏进屋里柔声唤着的“听筝”里,他怔怔看着那半开的窗,推开了床边那小厮重新递来的温热巾帕。
许青川这才愕然发现李乘玉已经醒来。
“刚醒没多久,还会和我讲条件。”洛听筝向许青川说,“放心,我说了,保他不死。”
“你的医术我自然相信。”许青川说着,看了看李乘玉,没向他搭话,但压低了声对洛听筝道,“要差人去告诉未辞,他醒了么?”
“他醒来时我本想差人去告诉你们的。”洛听筝也低了些声答许青川,“但是我想顾未辞好似也不太关心他,贸然去告知好像多少有点逼着顾未辞定要来看看似的,徒然给他增添烦恼。你待会见了他提一提便是,来与不来,他自己随意。”
许青川连连点头:“你说得对。”
日光更亮了些,将窗影映照出更明朗的影迹。许青川和洛听筝低声说着话,彼此相视的眼角是欢欣温柔的笑意。
李乘玉隔着距离看他们,在心上绵密不断的凌迟之痛里苦笑道:“我听得到。”
许青川不是很有歉意的“啊”了声,继而略带了些许安抚意味地向他说:“我待会回去会和未辞说你已醒了的。”
“不必刻意说了。”
李乘玉这句“不必”倒是让许青川瞪大了眼,惊讶问道:“你不想让未辞知道你醒了么?”
“他知与不知……”李乘玉苦笑更深,额角被心间疼痛逼出的冷汗也顺着侧脸滑落,他随意用衣袖擦去了,自嘲般地低语,“他不会来看我的,又何必徒增他听到与我相关的事而坏了他的心情。”
他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在那颠簸马车内,在失去知觉前,似乎是不管不顾地抱住了顾未辞。
他明明知道阿眷不喜欢,却还是在恍惚里失了克制,忘了自控,绝望地靠近了渴求的暖。
所以阿眷才会即使刚刚就在门口,即使不知道他已经醒来,也不愿进门来看一眼他。
是他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从前是,现在也是。
许青川看着李乘玉额角的青筋与冷汗,确实担心地问洛听筝:“他这痛楚模样,我怎么觉得比来奉鸣城之前更难忍了一般?”
洛听筝点点头,有些唏嘘:“我之前说过,顾未辞情急之下喂了他秘果给他保命,但没有丹朱草,加上他心脉本就因为自行封闭而受损,没有那么快便若无其事的。”
许青川“嗯”了声,眼里的担忧随着李乘玉面色越来越惨白而更甚。
“所以他虽不再时刻承受噬心之苦,但每次发作时的疼痛程度会更烈。三个月之后蛊毒彻底拔除那时会疼痛最甚,我甚至有点担心……他若是不规规矩矩服药,到那个时候真不一定熬得过。”
“听到没?你得按听筝的吩咐好好吃药。”许青川做出恶狠狠的样子对李乘玉放话,“不听话,我就直接给你灌下去,没人会像旧年你感染风寒时觉汤药苦涩而恃病矫情时如未辞那般对你柔情似水细细劝解安慰。”
洛听筝轻轻笑了笑,瞥了眼眸光颓然的李乘玉,向许青川浅笑道:“他也是真的在承受旁人不能想见之痛,你还诛他的心呢。”
“我知道他难受,这不是想借未辞替他分散些么。”许青川说着,看向眉心越蹙越紧、脸色也白到了极点的李乘玉,还是不忍,叹着气温声道,“你要是实在痛不可当得要昏过去了,就昏吧,别强撑了。昏过去总比清醒着捱的好点儿。”
李乘玉却抬眼,看向他,虚着声:“阿眷刚刚在门外是不是与你说,要回钦州城?”
“自然是要回去了。不过不是回钦州城。”许青川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北缙已败,保证永不侵犯。”
即使疼痛难当,李乘玉还是瞬息振奋:“我们赢了?”
“赢了。”许青川目光炯炯,笑意盈然,“北缙二三十年内是无力再犯我朝与东原边境了。”
“百姓之苦可以稍缓了。”李乘玉长舒一口气,却在转念面色凝重起来。
他问许青川:“阿眷说要回去……他是要回……”
“没错。”许青川一点也不打算卖关子,“未辞过两天回夏州,而你,与我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