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禾也悄咧开嘴,翘起左脚,蹭一蹭右脚脏兮兮的脚背,才稍敛笑意。
“只是……我恐怕一辈子也没法那样好。”她道,“可再一想,天底下又有多少人能那样好?寻常人想发财,富人想当官,官爷想要步步高升,便是皇帝也还想长生不老,甚至修一座高高的塔,高到连通天上。既然大家都一样,我便不想什么通天的塔,只想手里的药材,眼前的病人……想上山采桑叶,还能寻些什么野菜回来,吃着更鲜美可口。”
她转目,瞧向手背上那只红肿的手。当年刑讯过后,张邺月这双手虽保下来,却因烫伤而肿胀迟钝,施针也十分困难。张秀禾抓过她另一只手,轻轻握在掌心。她迎上张邺月的视线,再开口,喉音也不觉轻下来。
“张婶,我……我确是很喜欢子仁。若他不喜欢我,或因旁的什么缘故,我没法与他一起——那我自也难过。可我总觉得……这不是最要紧的。”张秀禾告诉她,“我有许多事想要做,他也是。我们都在努力做自己想做的。我总觉得,这就很好。”
二人对视片晌,张邺月眼里浮出笑影。
“你有成算,心思也透亮。”她反握住那双小手,“既如此,便随自己的心意罢。”
张秀禾抿出个笑来,将婶子一双手抱入怀中,歪过脑袋,靠上她肩头。
“嗯。”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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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飔涌过山壁,卷着细细的砂砾刮擦耳际。
周子仁登上栈道,从那风中感知出一道熟悉的气息,双眼登时一亮,拉紧箱笼背带,拽步奔过栈道。风浪迎面掀来,他袍袖翻飞,脚步却又轻又快,眼望崖壁间的竹屋越来越近,一条人影翻出檐底,轻飘飘落身廊中。
“阿姐!”周子仁欢喜道,径直跑上檐廊侧面的竹梯。
李明念推开移门,朝门里嗅一嗅,回头迎上他目光。
“病人都医好了?”
周子仁堪堪住脚,鬓间飞出几丝乱发黏在眼角,只得拿手背蹭开。“是,已无大碍。”他亮晶晶的眼睛瞧住她,面上容光焕发,浑不见疲惫,“我还怕今日遇不上阿姐,正想一会儿去寻,未想阿姐先过来了。”
一月未见,他似又长高了些,竟已赶上她的身量,不必再仰头看她。李明念多瞧几眼,替他拿过歪在肩头的褡膊。
“收了信,自然晓得你哪日回。”她凭墙坐下,“有事寻我?”
周子仁点一点头,脱下背后箱笼,跪身在前,寻出一只沉甸甸的油纸包道:“我从县府带回一些杏干,听闻是西北产的杏子,很甜,阿姐尝尝。”才递出手,他又翻出个巴掌大的小玩意,“还有这个——说是神封传来的机巧玩具,我想阿姐应当会喜欢。”
听得是机巧玩具,李明念撇开那纸包,伸手接过来。是只木雕老鹰,两侧翅根的接缝里似有活轴。她翻个面,瞧见这凶禽胸口一处凸起,指尖拨弄一下,它舒展的翅膀竟扑扇起来。
“嗬,还会动。”李明念端高细看,要瞧清接缝内的机关,“神封传来的,不便宜罢?”
“不贵,我才得了诊金,患者家还贴了些住宿银子。”周子仁揭开那包杏干,小心摊放她手边,忽又记起来:“啊,这杏干要配茶,我这里还有上月收的竹叶,正好煮些来吃。”说着便急忙忙爬起身,进屋寻找煮茶的炉炭。
李明念目送他入内,视线一转,落向堂屋角落里堆放的衣箱。去岁周子仁便拿下医簿,那会儿他尚在学堂念书,却有杨夫子的门路,替不少乡民看过诊,也攒下一些银子。自那以后,他已送过她许多东西,搁她那栅居只有发霉的下场,索性尽存在这里,连同她旁的杂物,竟也占去好几只衣箱。
内室门帘一摆,是那天青色衣裳的少年郎走出来,手提风炉和铜壶回到廊下。
李明念举起老鹰一晃:“你那点诊金怕是都给我买这些小玩意了。”
周子仁面上微臊,耳尖红起来,却仍旧高兴:“难得上一趟县府,便总想着该给阿姐带点什么。”
他又取来两只茶碗,在风炉前跽下身,犹豫一瞬,右手摸进袖袋。“其实……还有一样东西。”见她意味深长瞧过来,他不免羞赧,口里解释道:“我在集市上瞧见的,货郎说是菩提树果实,东南的树种,极为罕见。想着阿姐应当会喜欢,我便买下一些做了手串。”
从袖里掏出那手串,他递到她手边。十二枚油亮的黄褐色木珠串作一圈,一颗颗俱雕磨出头骨模样,倒甚是新奇。李明念捡起细观。“菩提果?”她摸上骷髅眼部细小的窟窿,“雕工倒不错,这样式也少见。”
“阿姐喜欢吗?”身旁少年郎满眼期待。
李明念摩挲一圈,五指一撑,将那手串戴上左腕。
“喜欢。”她道。
周子仁展颜,一双星目熠熠发亮。“这是我近几日闲时雕的。”他告诉她,“记得从前割发拒婚的时候,阿姐便戴了一串珠子。我猜阿姐喜欢那样式,便试着雕出来。”
他取出袖袋里另一条手串,也是一般的十二颗黄褐色木珠,却浑圆无饰。“我还制了另一串,不曾雕磨。若阿姐不喜欢我雕的,便将这串送与阿姐。”他将那珠串纳入怀中,“阿姐喜欢,我便留着自己戴了。”
“你留着,我们一人一串。”李明念捋一把腕间手串,“何时学的雕刻?”
“是同双明大哥学的。”周子仁笑答,学着她戴上菩提串,又拿袖口遮护起来,才俯身给风炉点上炭。
隐隐嗅得一阵木质清香,李明念举高左手,端相护腕上方一圈小巧的头骨。影卫须得匿藏踪迹,往前她便从不佩戴饰品,以免留下气味或声音。如今倒无碍了。“他倒是净通些杂技。”她放下手,“说起东南,我正有一事要告诉你。明日我要随阿爹去东汶,短时内怕是回不来。”
“东汶?”周子仁身形一住,“是去立契吗?”
“阿爹阿娘都不肯说,不过应当不是。”李明念望住炉膛里的火光,“东汶近年征战不断……爹娘许是有旁的打算。”
周子仁似有所悟,绕过风炉落座她身畔。
“可会有危险?”他压低声音,“阿姐要去多久,何时能回来?”
“若真是天下大乱,哪里都危险。”李明念捻一块杏干丢入口中,“眼下形势未明,我也说不准。玄盾阁总归安全些,你便留在这里等我来信。”
那样危险,竟是连归期也未可知么?周子仁心中茫然。
“那……我能否寄信给阿姐?”
“东南怕是要先乱起来,我大约不会总待在一处,便是你托人送信也收不着。”李明念又叼起一颗杏干,拍去手上糖粉,唇间含混道:“放心罢,一得空我便写信给你。”
周子仁神色空白,似乎好一会儿没能明白。
“好。”他终于开腔,竖起身道:“我寻些伤药出来,阿姐一并带上。”
李明念囫囵吞下那蜜饯。
“我还要水囊和两套冬衣。”她开口,“你知道在哪个箱子么?”
周子仁颔首:“我拿给阿姐。”
他回身步入门里,寻到摞放在堂屋一角的衣箱,打开最底层的箱盖。两套叠放整齐的墨灰色冬衣静躺箱中,侧旁置一盒干栎炭,帕子封住盒口,仔细与衣物隔开。他取出衣裳,轻放膝头,层层摸索。上月离镇前才清洗晾晒过,夹棉的麻料干爽柔软,浑无湿气。
门外一阵窸窣的衣响,周子仁醒了神,不必回头便知道李明念已躺下身,双手枕在脑后。
“你说若是东汶胜了,南荧人会如何?”廊下传来她平静的话音。
“利朝时候,人皇便是东岁人。那时虽有奴隶,却与元朝时期一般只是获罪之人,而非某一族群。可见东岁人对五族百姓甚是友善。”从自己的衣箱里找出一方宽布,周子仁将它铺到席间,“只是……贞朝以来,南荧人已为奴三百余年,除去公奴,在人界各地还有大量私奴,皆为可供交易的财产,东南也不例外。”
冬衣和药罐都已妥置布料中央,他抓起一对布角,原要系起包袱,手却滞在半空,仿佛忘了如何打结。
“……即便汶国国君有意要废去南荧人的奴籍,恐怕也会上下掣肘,极为艰难。”
“那若是汶军打来西南呢?”李明念问。
周子仁摇首,定下心神,扎紧包袱踱上檐廊。
“只怕任何时候,战乱于百姓而言都是灾难。”他道。
李明念果然正躺在门边,枕着双手仰看檐外天穹。
“也对。”她自语,“若是对平民也烧杀抢掠,又何况是贱奴。”
而后她坐起身,接过周子仁递来的包袱,伸进手去摸索一番。
“水囊呢?在哪个箱子?”
周子仁一怔,这才记起有所遗漏。
“啊,我再找一找。”
他再转回屋内,经过席间矮桌,不觉脚步渐迟,最终停下来,干立桌旁。
“子仁?”
门外的呼唤传入耳里,周子仁重又迈开脚,在颜色最浅的衣箱前蹲下身。
“阿姐也不必太过担忧。”他打开衣箱道,“东南十三国原为大贞附属国,依照协约,只要贞皇下令,其余诸国皆有出兵相助之责。若汶国当真要与贞皇争夺天下,势必首先兵分两路,一面北取阳陵,一面南收后方。纵是真要攻打西南,大约也得等平定这两处再作打算。”
“为何?”廊上青年侧过头来,“西南与东南可是只隔一条丘墟水,他们便不怕贞皇调西南的兵力捅他们后背?”
周子仁一时未答,只望着箱里出神。这只衣箱装的尽是李明念常用之物,除去一只旧水囊,还有她捡作暗器的石子、果核儿,甚至一些小动物的骨头。要不是她一概拿来存放,他也不知她爱搜罗这些小物件,且不时要翻出来打磨把玩,不拘用处,只图消磨。
“西南形势复杂,除去汶国,还须提防各个边境部族。为保疆土稳定,贞皇大约不会调动此处兵力,只以守为攻。”周子仁轻轻拿起水囊,“而于汶国而言,西南山地众多,不比北面平原,是他们极不熟悉的地形。眼下他们已是腹背受敌,自然也再无余力攻打西南。所以……在入主阳陵、稳固后方以前,汶军应当不会深入此地。”
“也有道理。”李明念吐字模糊,嘴里似还嚼着杏干。
周子仁合上衣箱,过细按紧箱盖,走上前,递过水囊。
“阿姐会帮汶国打仗么?”
“去了方知。”
目视她将那水囊塞进包袱,周子仁垂下眼皮。“战场是很危险的地方。”他说,“纵然所向披靡,面对千军万马也终会疲累,甚或倒下去。阿姐定要当心。”
李明念瞧他一眼,拣一块杏干抵到他嘴边。“分析局势头头是道,论及战场倒愁眉苦脸了。”她道,“安心罢,我不过一介公奴,便是要阵前冲锋,也轮不着我。”
抬手拿住那杏干,少年郎脸上仍不见笑意。“‘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看着指间糖粉道,“往前爹爹常说,战场上最身不由己的往往并非将帅,而是兵卒。”
自知这是实话,李明念也默了声,重新倒头躺下。“倘若汶国一举灭贞,我替他们出力,应当能换个脱籍的机会。”她漫不经心道,“李景峰说,历朝历代都有玄盾阁,只是名号不同。这话倒也不错。”
风炉上茶水沸滚,周子仁搁下蜜饯,隔着衣袖取下铜壶。他斟出两碗茶来,却待分与李明念,抬眼间瞧见她侧脸,不由定住目光。午后阳光澄澈,有如一张薄薄金纱笼罩她脸庞,那双漆黑的瞳仁隔纱半睁,竟也朦胧难辨。
“阿姐想去吗?”周子仁问。
那双眼睛侧过来,与他对视少顷,复又转向天顶。
“这也由不得我。”她说。
“若是能选呢?”周子仁却一心一意注视她,“阿姐想帮东汶打仗么?”
李明念沉默数息,眼中映出半面檐影,还有半面湛蓝的天。
“若能脱籍,自然想。”
听她答得肯定,周子仁低下眉眼,拿火钳拨紧炉门。
“阿姐想去便好。”他道。
面前的青年人似乎想到什么,侧转身子,支住脑袋瞧他。
“你是中镇人,”她忽而道,“可是不愿大贞被灭?”
周子仁摇摇头。
“我只是想不明白。”
“什么想不明白?”
“那年随爹爹北伐,我便不明白为何要去占旁人的土地,抢旁人的东西。”周子仁回答,“倘若无端挨打,自卫还击自是应当,可依史书记载,人族却少有这样纯粹的自卫战。哪怕始帝燕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