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双明侧转身子,好让张邺月从身旁走过。
“富户子弟多好男色,我可听说了,便是戏班子里生得匀称些的,也尽教那些纨绔纠缠不清。”他咬下一口杏干,“去年秋收节,乡社不是拿子仁上戏台子扮青龙神么?镇上谁不晓得他,说不准名声便传出去,让人惦记上了。”
他乜一眼周子仁。
“这回要不是你碰巧去县府问诊,那社长非得再拉着你上台不可。”
张秀禾侧耳听着,将手里余下的杏干撕作小块。她记起去年秋收宴。神庙大坪前的草台子上,周子仁扮作青龙神,却未着玄衣,由社长做主,改披一身烟雨般的羽衣——天一样的青色,极衬他。乡里唱戏大多涂面描彩,独周子仁一个脂粉未施,净着脸立在台上,神色有些腼腆。他是教社长强拉上台的,虽只一句唱词,嗓子一开,竟教人拢车聚,居在近处的也尽出屋张看。其实周子仁唱得不算好,胜在喉音润朗,生涩的唱腔杂在一众熟声里,倒格外抓耳。往年一日两台戏,去岁却增至三台,连唱三日,每日观者如市,大半是去瞧他。后来社长便缠住他不放,叫他一定答应来年再唱一回。
听闻他是替夫子去给社长瞧病,才让人家瞧上的。往后瞧病的便愈来愈多,指明要周子仁观诊,一半是想与他说话,一半是想讨个保养秘方。
“那也只是在镇上,外头的人那里晓得。”张秀禾听见幼弟嘟哝。
“秋收节集市上多有游商,那是走街串巷的,闲言碎语传得最快。”许双明不以为然,“你可莫小瞧这小子的脸,只那日露个相,镇上大半人都识得他了。前阵子我与他一道从夫子那儿回来,还撞见一个姑娘留他说话,听那口气,大约是要与子仁求亲。”
张秀禾转过脸,目光掠过身旁的少年郎,见他红了耳根。
“谁同谁求亲?”她问。
“那姑娘同子仁求亲。”许双明道。
“大哥,”周子仁抢声道,“这是别人家的私隐,不可议论。”
许双明这才自觉失言,囫囵咽下口里的果肉。
“也没说是谁。”他解释,“再者这里都是自家人,不会说出去。”
周子仁摇摇头,紧着眉头注视他,显是不容顽笑。许双明自知理亏,这会儿便败下阵来,举起一只手投降。“好罢,是我不该,不说了。”说毕他又将手伸向纸包,抢过一枚杏干道:“你自己心里有数便是。”
恰逢张邺月转出柴门,托盘里多出几只新碗,还有一只酒坛。经过许双明身旁,她手肘一动,顶一下他脑勺,才又坐下来。
张秀禾还捻着最后一小块杏干,左手拨弄脚边草席,盯住席边一处磨损的破口。
“那……子仁是要成亲了么?”她轻声问。
“大哥胡说的。”周子仁揭过去,见张邺月递来一杯新斟的酒,忙接在手。
一旁的许双明眼疾手快,夺过那酒碗。
“不许喝。一会儿你横着回去,李明念知道了还不揍我。”
“子仁吃不得酒么?”张邺月惊讶,“这是新酿的,我还想让他尝尝,若是喜欢,便拿一瓮回去。”
“从前他自个儿也酿过,甜水似的,才吃下半杯便不省人事了。”许双明转手将酒碗递给三妹,又扭头告诫周子仁:“你酒量差,一杯就倒,在外头可千万莫沾酒,省得教人占了便宜还不知。”
张秀禾捧住酒碗,朝旁偷眼一瞥。那青衣少年耳尖又红起来,一如方才,不知是窘是羞。
他转向在场长辈。
“只是尝尝,应当不会……”
张邺月却盖上酒坛。
“这可得听你双明大哥的。”她面上带笑,“还是喝茶罢。”
张祐安点头如捣蒜,不料喉中一噎,慌慌张张捧起茶碗,痛饮一口。众人笑起来。张秀禾悄呷一口酒,任那微苦的滋味溢满口腔,垂眼看向脏兮兮的脚尖。
许是教打趣得窘迫,一盏茶过后,周子仁便匆匆拾捡了行装告辞。
留在檐廊的果脯还剩下大半,张祐安小心捧进屋,贪吃两块,再从中拨出一份,仔细点好数。“这些留给二哥。”他自言自语,目光扫过庖房门帘,又寻向端着竹筐经过跟前的三姐,“三姐还吃么?”
张秀禾摇摇头,打起竹帘入内。
庖房闷热,灶间已烧上一大锅水,许双明蹲身膛前,额上早熏出一层汗珠。张秀禾揭开锅,尽数倒下筐中蚕茧,听一阵冒冒失失的脚步跟进来,是张祐安钻过门帘,搂着满怀柴禾送到灶下。
“大哥,”他挤到许双明身旁,“姑娘还能提亲么?”
“自然提得。”许双明往灶膛里添一把柴,“你看李明念,她若想成婚,便是只得她提亲,哪个敢向她求娶。”
一股烟灰喷向脸膛,他呛咳一下,想起李明念手绰竹竿的模样。这些年她长高不少,那修长的手脚较从前更加有力,拿根竹子便能将他揍得浑身青肿,却好似还未用上一成力气。有时瞧着她那张谁也不放眼里的冷淡脸孔,他只觉她嘴能杀人,手也能杀人,拳头和脑壳一般硬,使起劲来不定能打穿一座山。
在旁的张祐安点一点头,仿佛也心有余悸。
“那姑娘也跟明念姐一样厉害吗?”他压低声音。
“哪个比得上李明念?”许双明反诘,腰侧忽又隐隐作痛。他觑向头顶昏暗的房梁,只怕李明念从哪里冒出来,转瞬将他踏到脚下。
张秀禾慢腾腾端来第二筐蚕茧,揭起锅盖,却忘了动作。
“子仁没答应那姑娘么?”她问。
“婉拒了。”灶下人道,“那小子瞧着聪明,好些事却憨直得很。说甚么非要寻个心意相通、互敬互爱的,再问他何谓心意相通、互敬互爱,他又答不上来,只道纵是寻不着,这辈子独个儿也很好。这便是话本子读太多,脑壳也读僵了。”
张秀禾怔伫灶前,忽觉手里一轻,竟是一只手拿过竹筐,将白白胖胖的蚕茧倒入锅中。她转眼,瞧清张邺月清瘦的侧脸。
“你也是,已过了双十,怎的还听墙角。”
心头一跳,张秀禾只以为说的自己,却听灶下传来大哥话音:“我原是要走的,不是看那姑娘架势吓人,怕她欺负了子仁么。”他又咳嗽两声,“便是师父护着,也不好同一个姑娘动手。”
锅盖下方溢出腾腾热气,张秀禾还僵立原地,见张邺月向灶下投去一瞥。
“说旁人倒轻巧,也未见你中意哪个姑娘。”她道。
张秀禾松一口气,拿过长柄木勺,搅一搅满锅蚕茧。
“我一介残废,不想拖累旁人。”她从水响中分辨出大哥的声音,“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我们这等人,若不是碰上个互看对眼,非成亲不可的——那还是莫成婚的好。不然等有了孩子,下一辈也还是过这一般的日子,有甚么兴味。只便宜中镇人罢了。”
“大哥和明念姐不是互看对眼么?”张祐安奇怪。
许双明一抖。
“莫瞎说!”他急道,“我同李明念就跟同你们一样,哪来甚么互看对眼!”
张祐安悻然缩紧脖子:“哦。”
眼见蚕茧已浸过滚水,张邺月盖上铁锅。“你真这样想也罢了。只是若哪家姑娘中意你,你却无意,那便定要与人家说清,切不可耽误人家。”她叮嘱,“倘或含含糊糊吊着,伤了人家的心,我也是要拿大棒子赶你出去的。”
不等许双明回答,张祐安便从灶台边探出脑袋。“大哥不含糊的。”他说,“前几日阿正还同我说,他家姐姐原瞧上了大哥,结果每回想同大哥说话,他都慌里慌张撒腿就跑,气得人家回家大骂,说大哥跟见了鬼似的,不晓得的还当有人要活剥了他呢。”
一只大手糊上他脑侧,身旁青年低斥:“又胡说!”
张祐安揉一揉耳朵。
“方才大哥自己还说,姑娘也能求亲的。”他小声道。
“怎的还跑上了?”张邺月目询许双明。
“……那姑娘有些犟,我说了好几回,总也说不清楚。”
“那也不能见了人就跑,”她蹙眉道,“好好与人说清便是。”
许双明喉里应着,习惯使然,又摸一把鼻尖。张秀禾正蹲下身打水,回头见他一鼻子黑灰,竟只愣了一愣,仿佛一块铁石沉在肚里,笑不出声来。
庖房逼仄,勉强装下四个人,一时又挤又闷,转不开身。她置下水瓢,直起腰道:“我再去取些柴来。”
秋收节一过,镇南的乡人尽囤起柴禾,预备过冬。公奴不许养家禽,栅居底栏便改作堆柴的库房,入冬前总要慢慢填满,撑起风雪里颤抖的竹屋。张秀禾爬下竹梯,弯腰往栏杆里一钻,一捆捆摞得人高的柴禾闯进眼里,自东面的栏边码放向前,塞占了半面底栏。
她摸近最外层那堆稀松的柴枝,揪紧两头草绳,使劲拔出来。头顶响起竹梯嘎吱嘎吱的摇响,她提住那捆柴回头,正见一道人影侧入底栏,逆着光挪近前。
张秀禾一愣。
“张婶。”她唤道。
张邺月停步她身前,接过她手中柴捆。
“我瞧你回来时脸色不好,可是与葛家孩子拌嘴了?”
那问话声压得低,似是不欲教屋里的兄弟俩听见。
思及溪边争吵,张秀禾答不出话,只好转个身,摸向下一捆柴道:“他不好,往后我不与他说话了。”
“他欺负你了?”
“不是。”张秀禾闷着声,“总之我再不会搭理他了。”
身后人默思一会儿。“那孩子与你年纪相仿,性情不错,课业虽不及你二哥,却也考出了学堂,应当是个知书识理的。”她再度开口,“他对你有意,你若是也中意他,便思量思量,莫因吵嘴坏了情分。”
指尖才摸到捆柴的草绳,又烫着般缩回来。张秀禾回过脸,难掩诧异。
“谁?”
“葛家的孩子。”
“他喜欢我?”张秀禾皱紧眉毛,随即摇摇头,抓住那绳结,一把拔出柴禾道:“我不喜欢他。”她转个身,正要提柴回屋,却见张邺月放下先前那捆柴木,坐上围栏内侧的长条凳,拍一拍身侧。张秀禾将怀里的柴禾搁放脚边,挨近前,落座她身旁。
“那你可中意子仁么?”张邺月轻声道。
张秀禾垂下脸,交握膝头的手绞扣起十指。
“张婶怎的问起这个。”
她没有回答,身旁人却仿佛已知其意,默然伸出一只手来,轻覆她手背。“子仁是个好孩子,品性相貌极佳,一向待你也很好。且他是平民,若能替你赎了身,将来……你也能走得更远。”张邺月道,“可我瞧着他如今还未开窍,只怕冒然提起,反为不美。”
早先吃的果脯还沉在腹里,混着那一碗浊酒,温油般烧浸肠肚。张秀禾盯住膝头。
“大哥说了,子仁也不知什么叫心意相通、互敬互爱。”她道,“那便是说,他还没遇着心上人,我于他也不是那样的人。”
覆在手上的五指收紧几分,像是安抚。
“情义之事,总要经历过才明白。”她听到婶子轻说,“莫要看低自己。”
张秀禾抬高眼皮,从柴堆间的缝隙望出去,窥得一片光亮的长街。她摇一摇脑袋。
“不是看低自己。”她轻轻说,“上回采琼姐姐回来,我与她睡一道,她也问我是不是喜欢子仁,喜欢他什么。我答不上来,采琼姐姐便叫我莫成亲。她说成了亲哪儿也去不得,回娘家也得看夫家脸色。可我想……她是平民,纵使哪儿也去不得,也走出过纭规镇,去过北山以北的地方。我不一样……我是公奴,要不是与平民结亲,便一辈子也离不开这里。”
视线移向膝下,张秀禾微抬小腿,细看自己沾有泥点的脚。那是一双骨棱棱的大脚,生着肿大的冻疮,趾骨歪斜,底板窝一块厚茧,每每踩上实地都要硌住脚心。难看,却结实。她靠这双脚行过许多路,若能行得更久、更远,它想必也会更可靠。
“我这样说,采琼姐姐只骂我夯。她说便是嫁与平民,走出了镇子,也不是去想去的地方。去哪里,何时启程,与甚么人一道……都得依着旁人,那不叫好。她说……自个儿做主,去哪儿都只靠一双腿,那才叫好。”张秀禾微微而笑,“我一想,若是靠自己这双腿便能走出去,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的确很好。”
斜过地板的日光扑罩背脊,她觉出后颈暖烘烘一片,语声停下来,想一想,改口道:
“不,不是很好,是顶好。是顶好顶好。”
张邺月轻笑。
“巫小姐一贯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