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杳原本以为杨骎会把她关起来。
因为他坚持要顾青杳把一整个夏天在辋川别业里炼制成的毒药交出来,而顾青杳始终拒绝。
她一会儿说根本没有什么毒药,一会儿又改口说她只想留着那些东西自保,并无害人之意。
杨骎悲伤地发现自己不知道该相信顾青杳的哪句话。
其实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也简单,一句都不要相信也就是了。
于是他当着顾青杳的面把她所有的东西翻了一遍,试图找到那些可能会威胁到他家人安全的东西。
可惜他一无所获,反倒是很多经年不见天日的鸡零狗碎被翻了出来,曝尸似的晾在那里。
他知道顾青杳很擅长藏东西,当初杀魏强的时候,她不就把毒药直接放进护身符里送给魏强了吗?
把刀直接递给将要被这把刀杀掉的将死之人,一般人谁会这么做?
与此同时,顾青杳看着那些有了念头的旧物件,心情有点哀而不伤,她本来蕴了一包泪水,转念一想自己的眼泪现在对着杨骎流也不管用了,于是那泪水就非常识相地在掉下来之前自己干涸了。
她伸手从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衣箱里抽出了那条自己织的布、亲手扎染的蓝底带小白兔花纹的裙子,和这个人纠缠的一幕幕过往就纷乱拥挤地溢散了出来。
人说,最好交情见面初,顾青杳想到这里皱着眉头苦笑了一下,她跟他,应该勉强算得上好合,照此看来,恐怕不会有好散。
杨骎不知道顾青杳为什么笑了一下,笑得很平静,但在眼下这个情境中却显得极为刺眼和突兀。
他竟生出了些好胜心,有点不服气地问:“你在笑什么?笑我找不到你藏的东西吗?”
顾青杳很平静地从项上摘下了那个用红丝绦系着的、曾经被她一摔两半、被杨骎扔进海里,又被她捡回来用金子镶好的那块玉兔,原本用来做兔眼的红宝石遗失了,后来他又寻了珊瑚珠子嵌了回去。
这缠着金腰带、饱经风霜的玉兔见证了他们感情最好的时候,顾青杳原本以为也见证了他们感情最坏的时候。
那时候都那样了,还能怎么坏啊?
显然,有些东西碎了,再怎么补,也是无济于事,就像手心上的刀疤,玉佩上的裂痕,就在那里了,补也只是欲盖弥彰。
顾青杳把玉兔托在掌心,向着杨骎伸出手去:“你猜,我会不会把这玉兔的肚子掏空,把毒药粉塞进里边去,随时用,随时取啊?”
杨骎拂袖而去。
他终究没有把顾青杳关起来,然而也用另外一种形式剥夺了她的自由。
他派了八个身手最好的随侍日夜跟着顾青杳,在他看不到、不在场的时候,这八尊沉默的金刚会替他看着她。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不放过。
然而顾青杳并不让金刚们费事,她哪里也不去,谁也不见,安之若素地自我禁足于院中。
豚郎一早一晚被允许去见她两次,每次一炷香的时间。
“倘使,我跟你父亲分开了……”顾青杳拉着豚郎的袖子把他往自己跟前拽了拽,替他拍了拍膝盖处的灰尘,“我会给你写信,等我安顿下来了,你父亲要是不反对,我就接你去我那里玩两天。”
顾青杳的话,豚郎字字句句都听明白了,可却像完全听不懂一般。
“是他要休了你吗?”豚郎的不解中注入了焦急,“你不跟他过了?你们要分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顾青杳尽可能地想让豚郎安静下来,跟他解释为什么她跟杨骎分开不能带豚郎一起走。
“你也不要我了?”
豚郎的眼神和含着哭腔的语气让顾青杳感到一阵阵的自责和愧疚。
“不是那样的。”
“那是怎样的?!”
面对豚郎的质问,顾青杳答不上来。
她不止一次地设想过和杨骎的结局,无一例外都是以自己的出走而告终,然而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她方才意识到无论做多少的准备和计划,都永远赶不上意外和变化。
就在顾青杳思索着如何给这段意兴阑珊的感情收一个体面的结尾的同时,杨骎和徐相的争斗也到了焦灼的白热化阶段。
夏天破译的那三份以秋娘之名义实则隐晦地记述了徐相在过往十几年间与外国使臣暗中会面并秘密勾结、以出卖朝廷的秘密换取个人利益的实录,可谓铁证如山。
卖国兼叛国,杨骎有把握一气儿掀翻徐相,并将其在朝中经营多年成网的党羽脉络连根拔起。
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一个绝佳的时机,为此他几乎投入了所有的专注力和精神,使他对明面上的危机视而不见,无暇他顾。
那是深秋的一个午后,原本应该给他呈报顾青杳行止的八大金刚竟一个也没有来。
他现在是不想见顾青杳了。
见了,一想到她对自己做的那些事就要伤心。
不见,也是怕自己对她又心软。
他可以通过八大金刚的呈报想象得到顾青杳每一天的生活起居,平静而规律,似乎心里煎熬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他熟悉有关她的一切,哪怕不在眼前,也历历在目。
于是杨骎决定等一等,期间他处理了两份公务,还因为疲倦打了个小小的盹儿,等他再想起来顾青杳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小半天。
一个府上的权力结构便相当于一个小小的朝廷,作为家主的他一旦不再给顾青杳好脸色,便也不会再有人主动去她的院子烧她这口冷灶。
世态炎凉,人心翻覆,从来如此。
杨骎又觉得也许这是个机会,是上天的某种暗示,让他亲自走到她的院子里去瞧她一眼。
顾青杳住的地方是一个比较偏的跨院,几乎像是从府里单支出来的一块地方,风水上不知道是什么讲究,总之在她搬过去之前那里几乎等同于荒芜。
厢房的门大敞着。
他当然是没有锁着顾青杳,可这深秋的萧瑟寒意让这大敞着的房门也显出了某种诡异的气氛。
北风裹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八大金刚开膛破肚、横七竖八、以各种奇异而痛苦的姿势躺在厢房里的各个角落。
顾青杳不知所踪。
杨骎的血从头凉到了脚,他几乎有些踉踉跄跄地踏进了血泊,脚下八大金刚的血迹已经有了黏腻凝稠的趋势,他像是有点不死心似的,把屋子里每个角落翻了一遍,似乎顾青杳就藏在某个抽屉死角、或者哪床棉被的夹层里,玩游戏似的,只等着他来找,找不到,她就躲在角落里坏心眼儿地暗暗嗤笑;找到了,她就蓬头乱发地突然站起来,大叫一声,好吓他一跳。
他什么都找到了。
换言之,顾青杳什么都没带走。
她去时和她来时一样,什么都没带,也什么都没留。
他当时的心情不觉哀伤,反而是有点荒唐。
“她从前,为着钱也肯给我点好颜色。”
“她现在,连我的钱都不要了。”
那天夜里晚些时候,一封信被一个鼻涕流到胸前的小孩用一块石头压在府门口石狮子的脚边,解释了八大金刚横死的真相。
信封中有薄薄的一张纸,纸上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字体是很漂亮的,看得出童子功的痕迹。
骙郎在信中写道:“阿遥我带走了,我俩会好好过日子的,你别惦记她了。”
是骙郎。
当然是骙郎。
否则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杀掉他手下的八大金刚。
更何况,顾青杳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地跟什么人走?
杨骎不再信任她,显然她也从未在他身上投注过多少信任的成分;她倒是信任罗戟,只是罗戟此刻纵有那个心,也无那个力,无论他和顾青杳有多少汹涌澎湃的过往,现在他也是有家有室为夫为父的身份,即便他有挑战皇权的胆量,他也没有放下责任的勇气,当年,顾青杳大约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矢志不渝,可惜,罗戟的志,早已经不再是她顾青杳了,她知道,他也知道。
所以还剩下谁呢?
是骙郎。
当然是骙郎。
他不知道顾青杳是什么时候联系骙郎、又是怎么联系上的,他也无意再去深究。
毕竟,只要一个有心,另一个有意,怎么都能联系上。
杨骎走回书斋里,感到很疲惫,却又异常轻松。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了了即是了了。
他把骙郎那封称不上是信的信投进火盆,看着它在里面燃成灰烬,一同湮灭的还有他的思绪和感情。
然后他非常虔诚地叫下人端来热水,仔仔细细地洗干净了自己的一双手,用香胰子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搓洗,连指甲缝里也不例外,直到那手指相互磋磨了个够本,他用淞江棉布制成的手巾擦干净了上面每一滴水。
再然后他慢条斯理地走到书案后面,点燃了一支线香,那名为“白雪”的白檀木兰香。待香气馥郁满室的时候,他提笔饱蘸浓墨,挥毫一气呵成,写下了休书。
端端正正地摆在了书案上,用那方砚台压住。
这时,豚郎揉着眼睛跑进来,说他做了一个噩梦。
“杳娘死了,”他才从睡梦中惊醒,口齿呜呜噜噜不清,“流了好多好多血,她穿着那条蓝色有小兔子的裙子……”
杨骎现在没工夫搭理他,况且这孩子说出来的话也很不受听。
“杳娘没有死,杳娘只是不会回来了,”他居高临下地摁了摁豚郎稚嫩的肩膀,“她不要你了,也不要我了。”
豚郎显然不能够接受这个事实,杨骎也没有耐心与他分辩,反正他早晚能接受,早晚得接受,早点晚点没什么分别。
端起严父的姿态,训斥了豚郎两句,然后让奶妈子把他领回去继续睡觉。
打发走豚郎,杨骎起身,叫随侍备马,他要连夜出城。
无暇他顾了,他和徐相最后一场硬仗,将在天明之时吹响冲锋的号角。